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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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烟雨还湿着袖角,那载着母亲棺椁的小舟已然远去。北上的船,摇摇晃晃,像我这颗悬在风里的心。水程陆路,满眼是陌生风物,耳边是陌生的京腔。外祖母家,荣国府——人人都说那是泼天的富贵,是神仙去处。可于我,这巍峨的门楣,森严的仪仗,只像一张巨大华丽的网,兜头罩下。我,一个失了怙恃的孤女,从此便要在这网里,学着如何呼吸。

轿帘掀起,踏入这雕梁画栋的深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沉的香,混合着许多陌生的目光——审视的、好奇的、怜悯的。外祖母的怀抱是暖的,泪也是真的,那一声“心肝肉儿”叫得我酸楚难当,仿佛母亲的气息又回来了一丝。然而,周遭环佩叮当、仆妇如云的阵仗,时刻提醒着我:这里不是姑苏的家。每一步,我都走得极轻,生怕踩碎了这琉璃世界脆弱的平静。她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针尖,细细密密地扎着,提醒着我的“客”与“孤”。这富贵温柔乡,于我,却似冰窖,寒气丝丝缕缕,从脚底渗上来。

直到遇见他。

那个被唤作“混世魔王”的宝玉。他闯进来,带着一身的光,莽撞又鲜活。锦衣玉带掩不住他眼中的清澈,不,那甚至是…一种奇异的痴。他上下打量我,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话荒唐,偏又撞得我心口一窒。旋即,他的目光落在我颈间空空如也,竟发起狂来,一把扯下自己项上那块莹润生辉的宝玉,狠狠摔在地上!

“什么劳什子!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如今来了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满屋皆惊!仆妇们慌乱去拾去哄。那块玉在地上蹦跳,光芒刺眼。我怔怔看着,听着他狂悖的哭喊,心湖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神仙似的妹妹?没有玉?他那双含泪的眼,死死望着我,带着一种孩童般执拗的委屈和愤怒,仿佛在质问我为何不能圆满他的某种期待。那玉…那玉…它砸在地上的声响,竟比我一路听到的所有喧嚣都更清晰地烙进了心底。一种莫名的不安与牵连,在初见这一刻,便如藤蔓般悄然滋生,缠住了我尚不知情的命运。

2

日子在大观园里铺陈开,竟也染上了几分颜色。潇湘馆的翠竹成了我的屏障,也成了我的知音。风过竹梢,沙沙作响,伴着我案头的墨香。与宝玉一处,是最难得的松快。或是偷看些《西厢》、《牡丹》之类的禁书,为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又哭又笑;或是拌嘴赌气,他变着法儿地赔不是,那些笨拙的讨好总能戳破我强装的冷硬。诗词成了我唯一能自由呼吸的缝隙,那些幽微的心事、无端的愁绪,都化作笔下的墨痕。而他,竟常常是第一个懂的人,一个眼神,一句评点,便能让我心头冰雪消融,暖意暗生。

我以为这竹影书声里的岁月,能一直这样下去,哪怕带着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有他在侧,便也像有了倚靠。

直到薛家姨母携着宝钗姐姐入府。

宝姐姐来了,像一轮皎洁的满月,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眼。她端庄娴雅,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连下人们都交口称赞。她的丰腴健康,衬得我愈发形销骨立;她的周全得体,显得我更加孤僻尖刻。她像一面光滑无瑕的镜子,照出我的所有格格不入。我试图用更锋利的言语武装自己,在诗社里与她一争高下,可心底那份自惭形秽,却如春草,越割越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