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刺透心防的,是那“金玉”之说。
不知何时起,府里下人间悄悄流传开了。说宝姐姐出生时嘴里衔着一块金锁,上面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吉祥话儿。更有人言之凿凿,说这金锁上的字,正与宝玉那块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一对儿!
“金玉良缘”…
这四个字第一次钻进耳朵时,我正倚在窗边看落花。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最柔软的地方。指尖一颤,书卷差点滑落。他有玉,是胎里带来的祥瑞;她有金锁,是命中注定的匹配。那我呢?我有什么?不过是姑苏城外一缕无根的浮萍,一身洗不净的药香,和一颗除了他谁也不肯要的痴心。
原来,这大观园里的花团锦簇,这看似亲厚的姐妹情谊,底下早已埋好了这“金玉”的基石。我看着宝姐姐温婉的笑容,看着她颈间偶尔露出的那抹灿金,第一次觉得那笑容如此刺目,那金色如此冰冷。一股酸涩的滋味从心底直冲喉头,化作唇边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和眼底瞬间弥漫的、更深更重的阴霾。那无形的刺,自此便深深扎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痛楚与猜疑。我的尖刻,我的多愁,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找到了自毁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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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春深了,大观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却也到了落红成阵的时节。那份因“金玉”而起的寒意,在心底盘桓不去,像一层驱不散的薄雾,笼罩着潇湘馆的翠竹。我越发懒得出门,只在窗下看那纷扬的花瓣,一片,一片,无声无息地告别枝头,零落成泥。生命之脆弱,身世之飘零,这园子里的繁华愈盛,愈衬得我心头孤寂。
一日午后,他鬼鬼祟祟地来了,怀里揣着个布包,眼睛亮得惊人。“好妹妹,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献宝似的拿出那书,竟是坊间禁传的《西厢记》。我的心猛地一跳,脸上顿时烧了起来。这等“移人性情”的书,若被舅舅、太太知道……可对上他那热切又带着点顽劣的眼神,那点顾忌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们躲在沁芳闸边假山石后,流水潺潺,落英如雨。书页沙沙翻动,张生与莺莺的情词艳句,字字句句都像滚烫的火星,溅落在心上。“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你倾国倾城貌”……他低声念着,目光灼灼地望向我。我的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心擂鼓般咚咚作响,偏又舍不得移开眼。那些被礼法禁锢、被“金玉”压得喘不过气的情愫,在这偷来的片刻,借着戏文里人物的口,竟得了宣泄的通途。原来情之一字,竟是这般滋味!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我一个痴人!
“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 他故意学着红娘的语气打趣,逗得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的紧张羞涩瞬间化作了心照不宣的暖流。那一刻,流水声、风声都远了,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们二人,在这落花流水间,灵魂第一次毫无隔阂地相触相知。什么“金玉良缘”,什么礼教规矩,都被这汹涌而来的、纯粹而炽烈的情感暂时冲垮了堤坝。
然而,这偷来的甜蜜,终究敌不过心底根深蒂固的悲凉。次日,又见一地残红,无人收拾,任人践踏。悲从中来,我取了花锄锦囊,将那洁净的花瓣小心收起,葬在僻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