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泪如珠玉只能偷偷地流,整日心绪不宁百无聊赖;枕上袖边的泪痕难以拂拭,就任由它点点斑斑吧。)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彩线也难串起脸上的泪珠,旧日泪痕已模糊不清;你窗前也有千竿翠竹,不知是否也浸染了我的泪痕?)

笔尖游走,泪珠时不时滴落在墨痕未干的字迹上,晕开小小的墨花。这三首诗,是我的心,我的血,我的魂!这帕子,便是我们之间最隐秘、最深沉的盟约!它没有金玉的光华,没有世俗的认可,却比任何外在的象征都更纯粹、更坚贞。写完最后一笔,我瘫坐在椅上,浑身脱力,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悲壮甜蜜。

紫鹃看着那题了诗的帕子,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忧心忡忡的叹息。我懂她的担忧,这私相授受,若被发觉,便是滔天大祸。可此刻,我顾不得了。我将帕子仔细叠好,藏于枕下最深处。这帕子,便是我的命。宝玉,你既懂我,赠我此帕,我便以这满纸痴泪,一生情愫,与你定下这不见天日的终身!纵是烈火焚身,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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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题了诗的旧帕,成了我枕下最深的秘密,也是暗夜里唯一能捂在心口取暖的火种。它让我相信,纵有“金玉”之说横亘其间,我与宝玉的心,终究是紧紧系在一起的。这份隐秘的盟誓,支撑着我在日复一日的汤药氤氲和“寄人篱下”的冷眼中,生出一点微末的勇气。

然而,园子里的空气,不知何时起变得粘稠而滞重。下人们交头接耳时,眼神总带着闪烁的窥探。那些关于“宝二奶奶人选”的议论,像夏夜里驱不散的蚊蚋,嗡嗡嘤嘤,无孔不入。虽不敢明说,但“金锁配宝玉”、“门当户对”、“性情稳重”这些词,总有意无意地飘进耳朵里,尖利地刮擦着神经。

紫鹃看我的眼神,一日比一日忧虑。她是我最贴心的,自然也嗅到了这山雨欲来的气息。一次,她竟趁着宝玉来探病的当口,故意在他面前叹气:“林姑娘身子这样弱,江南又没个至亲,指不定哪天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打发她回苏州老家养着去了……”

话音未落,宝玉竟像被雷劈中一般!脸色煞白,眼珠直直地定住,猛地抓住紫鹃的胳膊:“你说什么?林妹妹要走?回苏州?谁说的?谁敢让她走?!” 他整个人失了魂,痴病骤然发作,又哭又喊,直嚷着:“要死一起死!要散一起散!横竖林妹妹走了,我也活不成了!” 闹得天翻地覆,惊动了贾母和王夫人。

我躺在里间,听着外面的哭喊喧闹,心如刀绞,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畔。是为他的痴情而痛,更是为这痴情背后暴露的无助与绝望而痛!紫鹃的试探,像一把双刃剑,割开了他赤诚的心,也在我眼前血淋淋地摊开了现实——他再如何痴狂反抗,我们的命运,终究捏在那些端坐高堂、权衡利弊的长辈手里!

病势稍缓,强撑着去给贾母请安。暖阁里熏香浓郁,老太太搂着宝玉,王夫人和薛姨妈坐在下首,宝钗也在旁安静地做针线。一片和乐融融。我垂首侍立,听着她们闲话家常。突然,薛姨妈笑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进我耳中:“…宝丫头那金锁,倒真是个吉兆,‘不离不弃’,听着就让人安心…老太太您说,这‘金玉’之缘,可不就是天定的福分?宝玉这孩子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