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停后的天井泛着潮冷的光,青石板缝里的水洼映出石榴树歪扭的影子,像个披头散发的人站在那里。陆衍盯着枝头悬着的七个青果,明明已是深秋,树叶却绿得发暗,叶尖凝着的水珠坠在青果上,折射出金属般的冷光 —— 那光泽让他想起煤矿井架上的锈迹,想起留声机喇叭口的黄铜边缘。

“这树快三十年没结果了。” 福伯的拐杖戳在地上发出 “笃笃” 声,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像片被风揉皱的纸,“光绪二十一年结过一次,那年您太爷爷还在,矿上死了七个管事,头七那天,果子全裂了。”

陆衍伸手去够最低的那颗青果,指尖还差寸许时,果柄突然往下垂了垂,像是在主动凑近。果皮冰凉坚硬,摸起来像块被水泡透的青石,表面隐约有纹路在动,凑近看,竟是无数细小的镐头在煤层里挖掘的图案,起落间露出个模糊的 “陆” 字。

“别碰!” 福伯的拐杖突然横过来,杖头的铜箍擦过青果,火星溅起的瞬间,陆衍听见声极细的惨叫,像有只虫子钻进了耳朵。他后退半步,见青果被触碰的地方渗出丝暗红色的汁液,顺着果皮往下爬,在树疤处积成个小小的血珠。

这血珠的颜色,和留声机唱针渗出的汁液、铜钥匙齿痕里的血渍一模一样。

陆衍突然想起昨夜在账房看到的照片,第七排左数第七个缺耳矿工胸前的玉佩,边角也有块同样颜色的血渍。他摸向怀里的黑色账册,纸页边缘的毛刺硌着掌心,与青果表面的纹路产生奇妙的共鸣,左胸的青斑又开始发烫,像是有团火在往喉咙里窜。

“光绪爷那会儿,” 福伯往石榴树根处啐了口,“这树底下埋过东西。” 他用拐杖指着树根周围的泥土,那里的颜色比别处深些,像是常年被水浸泡,“七个瓦罐,里面装着矿工的手指头,都是左手无名指 —— 据说能镇地脉。”

陆衍的目光落在树根处,那里的泥土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蠕动,像有无数条细小的虫子在底下钻。他蹲下身,发现泥土里混着些黑色的纤维,与留声机里的丝线、算盘算珠上的残渣同属一类,捻起来闻,硫磺味中混着淡淡的腐土气。

青果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七个果子像钟摆般左右摇摆,撞在一起发出 “咚咚” 的闷响,像是空壳里塞着石头。陆衍数着摆动的次数,不多不少正好七下,停摆的瞬间,所有果子同时转向他,果皮上的纹路突然清晰,显出七张人脸的轮廓,眼睛的位置凹陷下去,黑洞洞的对着他左胸。

“它们在认人。” 福伯的声音发飘,拐杖尖在地上划出圈,“1905 年透水那天,这树也这样摇过,摇完第七下,矿上的绞车就断了钢丝绳,三十七个上工的,一个没上来。”

陆衍突然注意到,每个青果的阴影里都拖着条细线,像蛛丝般垂到地面,线头钻进泥土的地方,冒出些青灰色的苔藓,与母亲小臂上的印记、周先生袖口露出的颜色如出一辙。这些苔藓正慢慢连成线,在青石板上拼出煤矿巷道的俯视图,七号井的位置被红线圈出,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 “7”。

他伸手扯了扯其中一根细线,线端突然绷紧,像钓上了重物。青果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 “嗡嗡” 的声响,与留声机播放《夜来香》时的杂音、账房挂钟停摆前的嗡鸣同属一个频率。陆衍猛地松手,细线弹回去的瞬间,青果裂开道缝,暗红色汁液 “啪” 地溅在他手背上。

那汁液像活的般往皮肤里钻,陆衍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红,最后在腕上凝成个矿工挥镐的剪影。更诡异的是,这剪影会随着他的呼吸动,镐头落下时,左胸的青斑就跟着疼一下,像是有人在里面同步挖掘。

“擦不掉的。” 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撸起袖子,枯瘦的小臂上也有个同样的剪影,只是镐头的位置多了道伤疤,“老奴十八岁在矿上当差,被地脉咬的,这影子跟着我快五十年了,阴雨天就疼,像有冰碴子往骨头里钻。”

陆衍盯着自己腕上的剪影,镐头起落间,“陆” 字在煤层里时隐时现。他突然想起黑色账册里的记载,1875 年陆松年与赵老四签订契约的那天,也在这棵石榴树下杀过七只公羊,血全浇了树根。

青果又开始晃动,这次的幅度更大,有颗果子突然从枝头坠下,“啪” 地砸在青石板上,裂成两半。陆衍凑过去看,果核不是寻常的颗粒状,而是无数根细铜丝缠成的小骨架,骨架中间嵌着块青灰色的石头,砸碎后,里面流出些粘稠的液体,在地上漫开,显出 “赵” 字的轮廓。

这液体的颜色,与母亲火堆里烧剩的布带、账册纸页间掉出的蓝布碎片上的印记完全一致。

“赵家的人……” 陆衍的喉头发紧,福伯说的瓦罐、账册里的监工、母亲隐瞒的身世,突然在脑子里汇成张网,“当年埋在树下的,不止矿工的手指头吧?”

福伯的拐杖 “哐当” 掉在地上,他后退着撞在墙上,石灰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的青砖,砖缝里嵌着些黑色的头发。“老奴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只记得那年血月,赵老四的女人抱着孩子来府里,第二天树就结果了……”

话音未落,剩下的六个青果突然同时炸裂,汁液溅在墙上,凝成六幅矿工遇难的画面:有人被矿车碾压,有人被煤层埋住,有人掉进透水的巷道…… 最后一幅是个缺耳的男人,正把半块玉佩塞进瓦罐,瓦罐上刻着 “赵” 字。

这些画面的背景里,都有个穿长衫的人影站在井边,左胸的位置有块青斑在发光,与陆衍现在的胎记一模一样。

树根处的泥土突然隆起,七个瓦罐的轮廓从地下显现,罐口缠着的黑色丝线正慢慢松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 不是福伯说的手指头,而是七截指骨,每截指骨上都套着铜环,刻着 “1905” 的字样。

指骨周围的泥土里,还埋着些撕碎的蓝布,拼凑起来能看到 “赵” 字的残片,布纹里嵌着的血丝与青果汁液同色。

陆衍捡起块指骨,铜环上的锈迹蹭在手心,与黑色账册的纸页摩擦出的感觉相同。指骨的断口处沾着些白色的粉末,尝了尝,是煤矿里特有的硝石 —— 这东西能点燃,父亲书房的暗格里就藏着一小袋。

石榴树的叶子突然开始往下掉,叶背的纹路在阳光下显形,竟是 1905 年遇难矿工的名单,“王阿牛” 三个字被红笔划了圈,旁边标着 “七月初七”。落叶堆里,七缕黑发慢慢缠成绳,往西跨院的方向蠕动,线头沾着的暗红色汁液在地上画出串 “7” 字。

“地脉醒透了。” 福伯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些黑发,“它们知道祭品在哪,这是在引路呢。” 他突然抓住陆衍的裤脚,指甲缝里的煤渣蹭在布上,“少爷,快跑吧,陆赵两家的债,不是你能还的……”

陆衍没动,他看着墙上的汁液画面慢慢淡去,露出底下的青砖,砖缝里渗出的液体在地上积成水洼,映出无数顶安全帽在井底晃动。他摸向怀里的黑色账册,封面上的 “1905” 开始发烫,像是要烧穿布料。

左胸的青斑烫得越来越厉害,他低头扯开领口,见那片青灰色的印记里,正慢慢浮出半块玉佩的图案,与账房照片里缺耳矿工胸前的那半块完美契合。

七个瓦罐突然 “噼啪” 裂开,指骨滚落在地,排成个歪斜的 “7” 字。陆衍数了数,指骨的数量正好三百零七截,与周先生说的遇难人数一致。其中一截指骨上的铜环刻着 “赵七”,与照片里第七排左数第七个的位置对应。

原来赵老四的弟弟,也死在 1905 年的透水事故里。

陆衍将指骨放回瓦罐碎片堆,转身时,腕上的矿工剪影突然停在镐头落下的瞬间,左胸的青斑传来阵剧痛,像是被那镐头凿了下。他抬头望向石榴树,枝头不知何时又结出七个青果,比之前的更大更沉,果皮上的人脸轮廓里,眼睛的位置开始渗出泪水般的汁液。

这些汁液滴在地上,与指骨流出的液体混在一起,往西跨院的方向漫去,在青石板上汇成条细细的血河。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细小的 “7” 字,像无数只眼睛在眨动。

福伯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指着西跨院的方向摇头。陆衍知道,那里的契约堂里,还有更多关于 1875 年、1905 年、关于陆赵两家、关于三百零七条人命的秘密在等着他。

他弯腰捡起福伯的拐杖,杖头的铜箍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青果的金属光泽遥相呼应。左胸的青斑还在发烫,像是在催促他往前走,走向那扇钉着七枚黄铜钉的木门,走向那些锁链拖地的声响,走向父亲失踪的真相,走向这场跨越半个世纪的血债。

庭院里的风突然变大,石榴树的枝条往西边倾斜,像是在指引方向。陆衍握紧怀里的黑色账册,指骨的锈迹与纸页的毛刺在掌心刻下交错的印记,腕上的矿工剪影终于完成了一次挖掘,镐头落下的位置,青斑的颜色又深了几分。

他知道,庭院里的异象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的全部。那些青果、指骨、瓦罐、蓝布碎片,都只是拼图的一角,而完整的图案,正藏在西跨院的黑暗里,藏在契约堂供桌下的阴影里,藏在每一个与煤矿、与 “7” 字、与陆赵两家相关的诡异符号里。

风里又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这次清晰得像是就在天井外。陆衍挺直脊背,朝着西跨院的方向走去,拐杖敲击青石板的声音,与左胸青斑的跳动、腕上剪影的挖掘节奏渐渐重合,在空旷的庭院里,敲出一段催命般的鼓点。

石榴树的青果还在继续渗出汁液,在他身后画出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有张模糊的人脸在无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