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幕像块浸了水的黑布,沉沉压在陆府的飞檐上。西跨院的锁链声停了有些时候,取而代之的是东厢房传来的滴漏声,嗒、嗒、嗒,敲在青石板上,与煤矿井架的滴水节奏分毫不差。陆衍坐在父亲的红木书桌前,指尖悬在那只龙纹铜墨盒上方,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衫渗进来,像揣着块刚从井底捞上来的冰。

墨盒是午后副官留下的。黄铜表面的龙纹雕刻得格外深,龙鳞的缝隙里嵌着层青灰色的锈,用指甲刮一下,簌簌落下的粉末竟带着硫磺味 —— 与煤矿巷道里的气味一模一样。陆衍转动墨盒,龙爪握着的矿工镐在烛光下投出扭曲的影子,落在《商业通论》的封面上,像只正在扒土的手。

“哥,它在喘气。” 陆瑶的声音从帐子后面传来,她后颈的青斑已经漫到耳垂,斑块里的纹路在烛光下微微起伏,“像井里的风箱声。”

陆衍没回头。他盯着墨盒底部,那里刻着极小的 “孙” 字,笔画边缘泛着暗红,像干涸的血。父亲书房的挂钟突然 “咔嗒” 响了一声,指针卡在凌晨三点的位置开始倒转,齿轮声里混着细微的铁链拖地声,与西跨院白日里的声响渐渐重合。

铜墨盒突然自己转了起来。

起初只是轻微的晃动,像被风拂过的烛火。很快,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黄铜外壳与桌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听着像无数指甲在玻璃上抓挠。陆衍按住桌沿,看见墨盒里的墨汁正在旋转,形成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映出的不是烛光,而是片黑黢黢的空间 —— 潮湿的岩壁,生锈的铁轨,还有悬在半空的矿工帽,帽檐下的脸都隐在阴影里,只露出缺了左耳的轮廓。

“那是七号井。” 陆瑶突然掀开帐子,赤脚站在地板上,青斑在脚踝处盘成螺旋状,“我见过,在梦里。岩壁上有字,是用血写的。”

陆衍凑近墨盒,漩涡里的景象愈发清晰。巷道两侧的岩壁上,嵌着无数只手,指甲抠着岩石往里钻,指缝里渗出的暗红汁液顺着岩壁往下淌,在铁轨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最深处有个模糊的人影,穿黑褂子,手里的镐头正一下下凿着岩壁,每凿一下,墨盒就震动一分,墨汁里的涟漪便荡出 “7” 字的形状。

挂钟的齿轮突然卡住了。倒转的指针悬在三点零七分的位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陆衍转头的瞬间,墨盒的旋转骤然停止,漩涡里的矿井景象凝固成幅画,那穿黑褂子的人影正好转过脸 —— 左额有道镐头劈出的疤,与副官刀鞘上刻着的 “王阿牛” 名字旁的印记一模一样。

“别碰!” 沈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里的艾草水正往下滴,水珠落在青砖上,晕开青灰色的印子,“铜龙引怨,你爹的日记里写过!”

陆衍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墨盒。冰凉的金属突然变得滚烫,像被火烤过的煤块。他慌忙缩回手,只见龙纹的眼睛位置突然裂开细缝,渗出黑色的液体,像极了契约堂供桌布上的血印汁液。液体顺着龙爪的纹路往下淌,在桌面上漫延,所过之处,木纹都变成青灰色,像被煤矿的苔藓覆盖。

“这不是墨。” 陆衍蘸了点黑色液体,指尖传来粘稠的触感,在灯下泛着油亮的光,“是矿泥和血混在一起的东西。”

话音未落,铜墨盒 “啪” 地炸开。

黑色液体溅得满桌都是,陆衍的白衬衫上瞬间多了数十个斑点,每个斑点都在迅速扩大,腐蚀出蜂窝状的小孔。他眼睁睁看着胸口的青斑与衬衫上的斑点产生共鸣,斑块里的纹路变得滚烫,像有无数细小的镐头在皮肤下游走。

最骇人的是滴在地上的液体。它们在青砖上慢慢聚拢,竟腐蚀出个标准的 “井” 字,笔画边缘冒着白烟,散发出浓烈的硫磺味。陆衍后退时,裤脚沾到几滴液体,那地方立刻传来灼烧感,低头看时,布料正在变黑、溃烂,露出的皮肤表面,竟长出细小的黑色苔藓 —— 与煤矿井口岩壁上的苔藓分毫不差,叶片边缘还带着锯齿状的缺口,像被牙咬过。

“快用艾草水!” 沈氏冲过来,将半碗艾草水泼在 “井” 字上。液体接触的瞬间,“滋” 地冒出绿火,井字的笔画突然拱起,青砖被顶得裂开细缝,缝里渗出的不是泥土,而是缠成一团的黑发,每根发丝都系着枚生锈的铜钱 —— 光绪元宝,与绒布焦洞里的铜钱一模一样,边缘的牙印深浅一致。

陆瑶突然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发抖。“它们在喊名字,” 她的声音被恐惧扭曲,“王阿牛、李狗子…… 好多名字,都在井里。”

陆衍这才注意到,炸开的墨盒残骸里,竟嵌着无数细小的牙齿。那些牙齿呈青灰色,齿根处凝着暗红的血,数量不多不少,正好三百颗 —— 与 1905 年透水事故遇难的矿工人数完全吻合。挂钟倒转的齿轮声突然变调,像有无数人在同时咀嚼,又像矿车碾压过矿工的骨头。

“民国十二年,” 沈氏用银簪挑起一缕黑发,发丝在她指间剧烈扭动,“你爹在煤矿也见过这苔藓。当时他刚挖出第七号井的账本,苔藓就从账本里长出来,缠住他的手腕,说要‘还账’。”

陆衍的目光落在 “井” 字中心。那里的青砖已经完全溃烂,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泥土,泥土里钻出细小的肉芽,在烛光下慢慢长成镐头的形状。他数着那些肉芽,正好七个,每个镐头的尖端都指向东厢房的方向 —— 陆瑶所在的位置。

裤脚的苔藓还在生长。陆衍伸手去扯,指尖刚碰到叶片,就被刺痛,缩回手时,指甲缝里竟嵌着细小的煤渣,碾开后是灰黑色粉末,与陆瑶发间的煤尘成分一致。更可怕的是,那些苔藓的根部正顺着裤管往上爬,在皮肤表面留下冰凉的触感,像无数条小蛇。

“不能扯!” 沈氏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抓起香炉里的香灰撒在苔藓上,“这是地脉的根须,越扯缠得越紧。当年三姑奶就是被这东西拖进井里的,捞上来时,全身都长满了……”

她的话没能说完。“井” 字中心的泥土突然塌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直径正好七寸,与煤矿七号井的通风口大小相同。洞口里传来 “呼哧、呼哧” 的喘息声,像有人在深处呼吸,喷出的气带着潮湿的煤味,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陆衍探头去看,洞口里映出的不是泥土,而是片晃动的矿灯灯光。无数矿工的影子在岩壁上移动,镐头起落间,“陆” 字和 “赵” 字的轮廓交替浮现。最前面的矿工突然转过头,左额的伤疤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 正是王阿牛,他张开嘴,露出青黑色的牙床,似乎在说什么。

“他在说‘双脉’。” 陆瑶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她后颈的青斑正在发光,纹路与洞口里的巷道图完全重合,“说双脉合璧,才能填井。”

挂钟的齿轮声突然停止。陆衍转头,看见钟摆上缠着的黑发正在燃烧,冒出的黑烟在半空凝成 “1905” 的字样。与此同时,铜墨盒的残骸开始收缩,像被无形的手捏着,最终变成枚铜钱大小的铜片,上面的龙纹被腐蚀殆尽,只留下个模糊的 “7” 字。

洞口里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吹上来的煤渣在桌面上堆成小丘,丘顶竟长出颗青果,果皮泛着金属光泽 —— 与天井石榴树上的青果一模一样。陆衍刚要伸手去碰,青果突然裂开,暗红色汁液溅在 “井” 字上,那些腐蚀出的笔画竟开始流动,在地面汇成条小溪,朝着西跨院的方向流去。

“它在引路。” 沈氏的声音发颤,她捡起那枚铜片,指尖立刻被烫出红痕,“引向契约堂,引向真正的井眼。”

陆衍低头看裤脚的苔藓。那些黑色叶片已经停止生长,但根部的位置传来微弱的震动,频率竟与父亲书房里的声波装置图纸上标注的 7 赫兹完全一致。他突然想起周先生疯癫时喊的话:“洋行仓库有声波图”,难道这地脉的震动,与洋行的装置有什么关联?

洞口里的矿灯灯光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无数只手从洞口里伸出来,指甲在烛光下泛着青灰,朝着陆瑶的方向抓去。陆衍猛地将妹妹拉到身后,自己挡在洞口前,胸口的青斑烫得像块烙铁,斑块里的纹路正在重组,慢慢显形为半块玉佩的形状 —— 与红布包裹里的那半块正好互补。

“该来的总会来。” 沈氏将铜片塞进陆衍怀里,又把那半块玉佩按在他掌心,“明早去趟洋行,找史密斯先生,他爹当年和你爷爷一起测过地脉频率。记住,别说你见过这铜片,就说…… 要修留声机。”

洞口里的手突然全部缩回,紧接着传来铁链拖地的巨响,从西跨院方向慢慢靠近。陆衍用艾草水浇灭洞口的绿火,塌陷的青砖竟开始自动复原,只留下淡淡的 “井” 字印记,像被烟熏过。

裤脚的苔藓在这时突然枯萎,变成灰黑色的粉末,被风吹散时,陆衍闻到股熟悉的气味 —— 与母亲火堆里烧的 “赵” 字布带味道一模一样。他握紧两块玉佩,掌心传来轻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苏醒。

挂钟重新开始走动,只是指针不再倒转,而是顺时针旋转,发出的齿轮声里,混着细微的歌声 —— 周璇的《夜来香》,与东厢房留声机自播时的调子分毫不差。陆衍看向窗外,天井的石榴树在月光下摇晃,枝头的青果轻轻碰撞,发出的声响,竟与铜墨盒炸开前的旋转声完全一致。

他知道,这只铜墨盒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地脉已经被彻底惊动,那些藏在煤矿深处的东西,正顺着苔藓的根须、黑发的脉络、铜器的纹路,一点点爬进陆府,爬向他们兄妹俩。而洋行的声波图,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也可能是将他们彻底拖入深渊的诱饵。

夜风吹过窗棂,带来太湖的潮气,里面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陆衍低头,看见掌心的玉佩接缝处,正渗出细小红珠,滴在桌面上,晕开的形状,像极了煤矿地图上的七号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