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死死裹着空寂的街道,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水汽凝成珠,沉甸甸地缀在屋檐和垂死的藤蔓上,滴答、滴答。
脚下湿滑的青石板小巷,幽深得不见尽头,直直探入前方无边的黑暗里。
少年提着一盏昏黄摇曳的旧油灯,微光撕开一小片迷蒙。
光影晃动,惊扰了蜷在墙角的野猫,绿瞳一闪,嗖地窜入更深的暗影。
一座黑黢黢的石头小屋,像礁石般突兀地杵在浓雾中央。
塔顶那扇狭小的窗口,鱼叔那颗布满灰绿色鳞片的怪异脑袋无声地探了出来。
“你来干什么?”鱼叔的嗓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少年停步,油灯的光圈映亮他年轻却紧绷的下颌:“鱼叔,我来找他。外面……出大事了,我怕那火迟早烧到这里。”
鱼叔浑浊的眼珠在眶里骨碌一转,带着警惕:“撒谎!外面与我们何干!信使呢?为什么不是信使来?”
寒气像针,穿透衣衫直刺骨髓。少年的声音压得低,却异常清晰,像敲在冰面上:“一叶知秋,鱼叔,世界不是孤岛。”
“随你。”鱼叔冷冷丢下两个字,脑袋倏地缩回了那方小小的、吞噬光线的黑暗窗口。
少年对着窗口默默躬了躬身,不再言语,转身再次投入浓得令人窒息的雾墙。
身后,风送来了鱼叔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飘散在湿冷的空气里:“多灾多难啊……”
压抑的浓雾仿佛没有尽头,少年在其中跋涉了很久。
就在心神紧绷到极点时,眼前的雾气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两侧翻滚退开!一座庞然巨物骤然撞入眼帘!
那是一座高耸得令人眩晕的阁楼,足有三百层!它由无数扭曲盘结、仿佛在痛苦挣扎的怪异巨木搭建而成,暗红粘稠如血的树脂不断从木头的“伤口”里渗出、流淌。
整座楼,像一棵被倒插进浓雾深渊的、濒死的巨树。
最高处的尖顶,悬着一只巨大无比的铜铃,锈迹斑斑,黑沉沉地死寂着。
少年猛地抬头,仰望这座渗血般的庞然巨构,一股混合着腐朽与诡异甜腥的气息直冲鼻腔。
他深吸一口这令人作呕的空气,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攥紧了拳,一步踏前。
就在他迈步的刹那,手中那盏旧油灯的火苗“呼”地一声暴涨!橘黄的光芒骤然炽烈,将他脚下的影子猛地拉长、扭曲,诡异地投射在流淌着暗红汁液的楼壁上。
嘎吱——
沉重得仿佛来自远古的木门,被少年推开一道缝隙。
油灯的光艰难地挤进内部,照亮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成千上万条猩红的细线,如同活物般在幽暗中缓慢蠕动、交织,构成一张覆盖了所有空间的巨大蛛网。
蛛网的中心,盘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些红线,正源源不断地从他破旧的灰袍下蔓延出来,像扎根大地的树根。
灯光终于触及那人。
他穿着灰败的袍子,长发如枯草般披散及腰,发梢与蠕动的红线纠缠不清。
他猛地抬起头,凌乱发丝间,露出一双眼——左眼的瞳孔深处,赫然闪烁着令人心悸的金色诡秘纹路。
少年将油灯轻轻放在地上,盘腿坐在了那蠕动红线的边缘。
“该醒了,”少年的声音在空旷诡异的楼内回荡,带着一丝疲惫,“总不能一直躲着,有时连我都快忘了,你还在这。”
他掏出一枚古朴的铜钱,四周的红线立刻像嗅到血腥的蛇,簌簌地向钱币汇聚。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将地上的油灯抓起,猛地抛向半空!轰!油灯的光芒瞬间炸裂!如同一个微型的、灼热的太阳在阁楼中心爆发!强光刺破所有阴暗角落,照彻每一寸空间!无数猩红的细线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它们瞬间绷得笔直,发出尖锐刺耳、仿佛金属撕裂般的嗡鸣声!密密麻麻,贯穿了三百层楼板,穿透了屋顶的巨木,像无数血色的触手,直直刺向幽暗的夜空!
强光中,灰袍人抬起头,眯着眼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炽白,嘴角古怪地、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找我是演够了,还是玩够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猛地暴长,闪烁着幽光,刮过木质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是我演戏?”少年反问,声音压得很低,指尖随意缠绕上一根绷紧的红线,轻轻一勒,血珠立刻渗出,顺着红线悄无声息地流向灰袍人,“演戏的……该是你吧?”
灰袍人喉咙里滚出低沉沙哑的笑声,脖子皮肤下隐约浮现出青黑的鳞状纹路:“重要吗?这世界太无趣,总得找点乐子。
别忘了,狮子不扮成羊,怎么混在羊群里玩游戏?”他抬手,从纠结的发丝里取下一片早已枯死的叶子,叶子在他掌心瞬间化为飞灰。
“混在羊群里的狮子……”少年重复着,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涂抹出一个残缺不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文,“可我还是……喜欢披着羊皮的狼。”
“狼需要团队,”灰袍人缓缓站起,身体关节发出沉闷的爆响,缠绕周身的红线如潮水般褪下,盘绕在他脚边,蠢蠢欲动,“而我们……不需要。”
少年望着那些因极度紧绷而微微震颤的红线,几根细丝突然“嘣”地断裂:“云客,这个世界……正走向毁灭。”
云客不再看他,径直走向那扇沉重的大门,用力推开!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雾狂涌而入!他仰起头,望向迷雾之上那片诡谲的天空——那里,无数暗沉如墨的星辰,正以非自然的轨迹,疯狂地闪烁、移动。
“望川,我不在乎!”云客猛地转身,嗤笑声尖锐刺耳,“外面再糟与我们何干?我们欠它吗?”
望川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声与嗡鸣,清晰地传来:“可有人在乎?”
云客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锐利的目光如刀般钉在望川身上:“先别管外面!异化规则天!它快压下来了!那时一切都将天翻地覆!这种时候,我凭什么浪费力量?”
望川的目光依然投向大门外翻涌的黑暗深处,仿佛能穿透浓雾看到什么:“到时候,你我联手,我会帮你。”
“联手?”云客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他死死盯着望川,眼中金色纹路流转,“可你明明知道!异化规则天根本不会卷走你!你干干净净站在岸上,为什么要自己跳进这滩浑水?”
风在空旷的巨楼里呼啸,卷起望川的衣角,猎猎作响。
短暂的沉默,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望川侧过头,终于直视云客。
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固执:“单纯的不想有很多美好的东西……被毁灭!”
望川的话语沉入死寂,云客默然。
然而,这沉默并非终结,而是新生的前奏。
随着云客意识彻底苏醒,这片被遗忘的冰封世界,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灰暗厚重如铅的天幕边缘,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一寸寸、一层层地擦拭。
压抑的暗沉褪去,显露出底下温润如玉、脆弱如初生蛋壳的纯净底色。
暖意,带着初生婴儿般的怯懦与好奇,悄无声息地弥漫,渗入冰冷的空气,融化了凝固的时光。
先是微不可闻的窸窣,如同冰层下第一滴融水坠落的轻响,是试探,是耳语。
紧接着,细碎的声音汇聚成一片柔软而蓬勃的潮汐。
岩石嶙峋的缝隙,干涸龟裂的河床,甚至那开始微微流动的云层深处——无数毛茸茸的小生灵钻了出来。
它们身形娇小,介乎初生雏鸟的柔弱与蓬松绒球的圆润之间,周身覆盖着细密、闪烁微光的羽毛,流淌着初雪的白、嫩芽的绿、晨曦的金、深林的墨……它们是这片濒死天地最后的精魂,是追光而生的——“羽众”。
它们甫一降临,便如星辰被引力牵引,本能地涌向光源的中心——那个刚刚从漫长沉寂中苏醒的身影。
轻盈的跳跃在裸露的地表留下微痕,短促清亮的鸣叫此起彼伏,像无数细小的银铃在稀薄空气中碰撞、交织,奏响生机勃勃的序章。
一只格外耀眼、通体如流动熔金般灿烂的小家伙,凭借初生的无畏,率先跃上云客摊开的、布满岁月沧桑的手掌。
它带着微温的小爪子轻轻抓挠着冰凉的掌心,仰起覆盖细密金绒的小脑袋,发出急促欢快的“啾啾”声。
那双黑曜石般纯净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全然的依赖,仿佛寻回了失落已久的归巢。
云客垂眸。
沉静的目光映着掌中那团跃动的金色暖意。他的指尖带着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每一次细微动作都仿佛耗力,却在触碰到那生命的瞬间,爆发出不可思议的轻柔。
指腹缓缓抚过温暖的小脑袋,感受着细软绒毛下脆弱而蓬勃的脉动——这温热、真实、鲜活的触感,是荒芜世界里唯一能感知的温度。
这些渺小、坚韧、紧抓每一线生机的生灵,就是他存在的唯一锚点,是他在漫长黑暗孤寂中,燃尽心力守护的全部意义。
望川站在不远处,身影在渐亮的天光中略显朦胧,轮廓边缘仿佛融化,却带着磐石般奇特的沉静。
他静静看着云客与羽众之间无声流淌的羁绊,那依赖与被依赖的脆弱平衡。
沉默片刻,那沉默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渐暖的空气里。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轻易穿透了羽众细碎的私语:“那我再加一个条件。”
云客没有抬眼,仿佛所有注意力都被掌心那点微小的温暖吸走。
指尖依旧停留在金羽小家伙的头顶,轻轻摩挲,如同紧握着冰封世界里仅存的慰藉,与世界最后的连接点。
望川的目光扫过那些依偎在云客脚边、缠绕裤脚,或停歇肩头、如初绽花苞般的羽众。
在这驱散黑暗的世界里,它们的身影反而透出一种无根无凭的漂泊感。
他缓缓道,字字清晰慎重,如敲打命运的砧板:“把你的元树居恢复如何?”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实质般转向云客低垂的脸,带着穿透灵魂的锋利,“让这些羽众,不再是无根之萍,不再漂泊无依。”
“元树居……”
这三个字,如同滚烫的星辰投入静湖。在羽众中激起一阵涟漪般的骚动。
鸣叫声骤然低弱,许多小脑袋齐刷刷转向望川。
几只尤其敏感的停下动作,歪着小脑袋,纯净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懵懂的、近乎本能的期盼——对家园的原始渴望,对“根”的深切呼唤。
云客终于抬起了头。
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僵硬的筋骨都在无声抗拒。
当他的脸完全暴露在渐盛的晨光下,那双眼睛才显露出来。
里面沉淀着跨越星河的沧桑,背负世界的疲惫,更有一丝被猝然触及最痛伤疤时升起的冰冷笑意。
他看向望川,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极淡、极薄的弧度,没有暖意,只有风霜磨砺的锋利边缘。
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粝砂纸摩擦朽木:
“就凭你吗?”
那声音里没有刻意的轻蔑,只有深不见底的虚无疲惫,以及一丝被荒谬现实彻底逗弄出的残忍嘲弄。
望川迎着冰冷刺骨的目光,神情依旧如渊渟岳峙,磐石般平静。
他微微颔首,眼神坦然得近乎锋利:“我是观望者。
论开辟天地、移山填海之能,或许远不及你。”他向前踏了一小步,衣袂无风自动,周身似有极淡微光流转,“但我所见过的兴衰荣枯,所听闻的诸界秘辛,遍历的歧路迷途与绝境深渊……”声音不高,却带着时光长河深处的沉淀,字字千钧,“比你守护此地的漫长岁月,只多不少。办法,总是有的。”
空气骤然凝固。
渐盛的、带着虚假暖意的晨光落在云客脸上,非但未驱散寒意,反而将他眼底深重的倦怠,以及被望川话语勾起的、淬火刀锋般的冰冷审视,映照得更加刺骨。
他的目光,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带着穿透灵魂的力度,刺向望川。羽众们被这紧绷欲裂的气氛慑住,鸣叫消失,依偎得更紧,传递着无声的、令人心碎的依赖与不安。
而在远处,那曾支撑苍穹、滋养万灵的参天巨木——元树居,如今只剩下半截指向天空的、焦黑扭曲的残骸,如同大地上一道巨大狰狞的、永不愈合的伤疤。
它沉默矗立在渐亮的世界里,与初生的脆弱生机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是过往辉煌的墓碑,也是此刻所有期盼与绝望交汇的冰冷注脚。
公元2012年。
黑暗如铁幕般紧锁星球,唯有巨大城市霓虹的血管还在苟延残喘地搏动,投射出病态的光污染。
广告牌上,虚拟偶像完美的笑容扭曲,左眼淌下瀑布般的数据乱码。
城市一面是虚假的、刺目的璀璨,一面是深入骨髓的死寂。
毫无征兆!
神话传说中的地火风雷四劫降临
天空像劣质的幕布般,被一只无形巨手“嗤啦”一声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紫色的毁灭电光在裂隙边缘疯狂跳跃、炸裂!天地风雷四劫,灭世之罚,轰然降临!
大地如沸水般剧烈翻腾,博物馆深处,远古恐龙的森白骨架裹挟着泥土碎石破土而出,空洞的眼窝燃起幽蓝磷火!苍穹崩裂,厚重的云层如同破碎的玻璃穹顶,裹挟着燃烧的碎片狠狠砸向人间!
狂暴的飓风轻易撕开连绵山脉,暴露出的并非岩石,而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型齿轮与管道!雷霆咆哮着扭曲、聚合,化作一条条流淌着熔融铁水的巨蟒,贪婪地吞噬着触碰到的一切!
高楼如沙堡般坍塌,海水倒灌入燃烧的陆地,整个世界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与绝望的尖叫中,无可挽回地滑向终结的深渊!
就在这至暗绝望之际,高不可攀的天幕之上,一根通体漆黑的巨柱毫无征兆地浮现!它如同宇宙中坠落的黑洞,柱身刻满流淌着幽光的古老符文,摩擦着稀薄的大气层,燃起诡异的惨绿火焰。
它的存在本身就在扭曲空间,带着碾压万物的死寂威压,缓缓沉降!
就在这吞噬一切的巨柱即将触及破碎的大地时——
天幕,那最深沉的黑暗里,毫无征兆地绽开了一缕微光!那光芒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在出现的刹那疯狂生长、膨胀!须臾之间,竟化作一座巍峨百丈的虚幻山岳,稳稳地横亘于天地之间,挡住了灭世巨柱的去路!
山巅之上,一道身影静静矗立,浓墨般的黑暗包裹着他,如同最深邃的夜。
“世间疾苦!非众生之过,今此我提笔取一线生机,此后皆靠汝等己身。”
他手中握着一支奇异的毛笔,笔杆剔透,其内似有银河旋臂缓缓流转,笔尖则蘸着点点璀璨、冰冷的星光。
说书人云客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他身侧一步之遥,仿佛亘古便在此处。
云客用他那特有的、淡漠得近乎冷酷的语调,平静地描述着这场席卷天地的灾难是如何发生,又将如何结束“……提笔作画,岁月将转,一言定局。”
如同在念诵一篇早已注定的剧本。
提笔人抬手。
笔锋划过虚空,看似轻描淡写。
刹那间,无形的、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巨大锁链凭空而生,带着法则的嗡鸣,死死缠住了那四根通天贯地的灭世巨柱!锁链绷紧,发出撼动灵魂的铮鸣,硬生生将那象征终结的巨物拖拽着,一寸寸拉回天空那道狰狞的紫色裂缝!
随后,他翻转手腕。
笔尖搅动!并非搅动墨汁,而是搅动了无形的时空长河!
崩裂的大地如同被无形巨手抚平,翻卷的伤口迅速弥合;倾塌成废墟的摩天巨厦,砖石倒流,钢筋复位,在令人目眩的光芒中节节拔高,恢复如初;那些在灾难中化为尘埃的生命,其存在的印记被无形的力量捕捉、重塑,血肉、骨骼、意识……在柔和的光芒中迅速勾勒成型。
当最后一笔完成,最后一缕光芒消散。
夜空中,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清冷悠远的墨香,缓缓飘散。
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不过是一场泼洒在时间长卷上的浓墨重彩,如今墨迹已干,画卷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