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顾凌的血在惨白的沙地上迅速洇开,红得刺眼,但转眼就被贪婪的沙粒吸干,只留下深褐色的印子。

将军僵硬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抖着摸向自己的脖子。

指尖碰到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冰冷刺骨的缝——那是“燕返”留下的致命伤。没流血,但那透骨的寒意无比清晰,告诉他:要不是最后本能地躲了一下,他此刻已经死了。

“好……好一招‘燕返’……”将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死里逃生的余悸,更是对对手功夫发自心底的佩服,“当世……少见……”

他脸上血污混着锈迹,但那双暗红的眼睛却疯狂闪烁,最终扯出一个狰狞又绝望的笑:“可惜!你杀得了我一个!杀不尽这河里的万千怨鬼!忘了告诉你!这儿……从来就不是我一个人啊!!”

话音未落!将军身后那团灰白的死气猛地沸腾、暴涨!无数道半透明的、扭曲的、充满无尽怨毒和疯狂的血色鬼影尖啸着冲出来!

它们没有实体,却带着冻血蚀骨的阴寒,像决堤的冥河之水,铺天盖地扑向重伤垂死的顾凌!

那是几百年来,被遗忘在此,和他一样充满不甘与愤怒、早已在痛苦中迷失的将士亡魂!被将军最后的执念唤醒,化作了复仇的狂潮!

顾凌看着这吞没天地、要卷走一切生机的鬼潮,嘴角却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讥诮。

他脸色惨白如纸,不仅因为失血和脊梁骨碎裂的剧痛。

这“遗忘之河”本身就像整个天压下来,禁锢着他这个“流转者”,无形的律令死死锁着他。之前强行用超出极限的力量,还能勉强撑住,没真正触碰到律令的底线。可现在……

“只能靠自己了”这念头在剧痛中一闪,立刻被更强的决绝碾碎。

他别无选择!身体可能会彻底崩溃,但生死关头,规则压制到了极致,对手也亮出了底牌……没有退路了!

“上一回流转……刻在魂里的烙印……”顾凌的声音低沉得像九幽之下的叹息,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

他沾满自己滚烫鲜血的左手猛地抬起,五指张开,对着这片禁锢他、囚禁无数亡魂的惨白天地,带着掌控一切的意志,狠狠一握!同时,手腕以一种玄奥难言的韵律,骤然翻转!

嗡——!!!

时间与空间骤然凝固!一股无法形容、仿佛来自世界本源的恐怖力量,以顾凌为中心,瞬间笼罩了整个遗落之河!奔腾的河水静止了,飞溅的水珠停在半空,扑来的鬼影凝固在狰狞的姿态,连将军脸上那疯狂绝望的笑容也彻底僵住,像个拙劣的泥塑!

这片被遗忘的惨白死寂世界,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张被顾凌攥在手里、可以随意涂改的破画!

那些尖啸着、带着滔天怨气扑来的血色鬼影,像暴露在绝对零度下的水汽,瞬间冻结、消融、褪色!它们扭曲痛苦的形态被一种更本源、更彻底的“白”覆盖——那不是光,是“空无”,是“沉寂”,是“被遗忘”本身力量的显现!血色被无情抹掉,怨毒被强行平息,只剩下纯粹的、死寂的、代表终极虚无的苍白,然后无声无息地分解、消散在凝固的空气里,好像从未存在过。

万千亡魂,连同它们积攒了几百年的怨毒嘶嚎,眨眼间归于死寂的“无”,如同从未在这惨白画卷上留下过一笔一划。

将军看着这逆转乾坤、超越理解的一幕,看着自己召唤的鬼魂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印一样轻易抹去。

看着顾凌那仿佛执掌此地生死的漠然样子……他身上狂暴的气息、不屈的执念、身经百战的杀意,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光,只剩下无边的空洞。

那柄曾伴他征战、象征他存在意义的沉重黑刀,“哐当”一声脱手掉地,深深插进惨白的沙土里,像他倒下的战旗。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浸透骨髓、沉淀了几千年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感,化作一声悠长、沉重得仿佛能压塌天地的叹息:“唉……”

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望向那片永恒不变、令人绝望的惨白天穹,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复杂到极点、混着哭腔与笑意的长叹:

“完了……终于……都完了……”

“呵……呵呵……哈哈哈哈——!”笑声起初低沉压抑,接着变得歇斯底里,最后充满了无尽的悲凉、释然和……一丝茫然。

“想当年……旌旗蔽日,金戈铁马……我们却被扔在这儿,被天地忘了……连一具囫囵尸骨……都回不了家……”将军的声音哽住了,每个字都浸着几百年的血泪、孤寂和无人理解的愤恨,“我们成了在虚无里游荡的野狗……可我们曾经是……是誓死保家卫国的兵啊!”

他慢慢转动脖子,目光扫过这片死寂的惨白河滩,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无数和他一样被困在这里、在遗忘中煎熬嘶吼却无人听见的兄弟亡魂。

“我……生不如意,死不如意……困在这儿的万千兄弟……也一样生不如意,死不如意……”将军的声音低下去,带着耗尽的疲惫和哀伤,像烧完的灰,“我们在这遗忘之河……受了多少年的罪……我们不想忘了自己是谁……不想忘了为什么打,为什么死……我们只是想……记住啊……”

“为什么……连记住自己……都成了奢望……都成了……不被允许的错?”

将军佝偻的身影在这凝固的惨白天地间显得格外渺小。

他缓缓屈膝,不是跪拜,是撑不住那积压了太久的重负。

布满锈迹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沙砾里,像是想抓住点什么,最后却只紧紧攥住了一把毫无生气的惨白沙子。

将军看着那座城在破败的遗迹中如同海市蜃楼般奇异浮现。

它显现了真实的面貌。

它不是砖石砌成,而是由将士们最炽热的忠诚、最深切的乡愁和最纯粹的信念凝聚而成。这古城曾是故乡坚不可摧的屏障,能抵挡千军万马的冲击,却终究敌不过时光无声的侵蚀。

原来在这漫长岁月中,那座城一直被将军守护。

那座城承载了太多……至于代价便是将军以这种不人不鬼的姿态活下去,像一块顽石一样被遗忘之河的力量不断的冲刷。

顾凌试着推开城门,轻轻一用力。

那高耸的城门开了。

沉重、布满岁月锈迹、承载着无数无形念想的巨大门轴,在顾凌手下发出艰涩而悠长的呻吟。

那声音仿佛来自城池深埋的骨骼,又像是无数沉睡低语的汇集。

门扉向内敞开,没有守卫,没有盘查,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由无数记忆碎片缝合而成的奇异天地扑面而来。

他走了进去,像一个影子滑入光影交织的画卷。

脚下是坚硬的青石板路,缝隙里顽强钻出几株嫩草,可几步之外,却突兀地铺展开一片松软、带着阳光暖意的金色沙滩,几枚贝壳散落其上。

远处,一座江南水乡特有的拱桥,精巧地架在一条水流湍急、明显来自北方大河的宽阔水面上。

炊烟从几处茅草屋顶袅袅升起,然而那烟气的形态与质感,却分明来自塞外草原上毡房特有的、带着牛粪燃烧气息的粗犷烟柱。

声音更是驳杂的万花筒:市集的喧嚣、战马的嘶鸣、孩童的嬉闹、妇人河边捣衣的棒槌声……它们各自为政,却又诡异地交织成一种宏大而混沌的背景音,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安魂曲。

顾凌站在这片光怪陆离的中心“这就是城内真正的景象吗?好奇怪啊!”

他像一个被抽离了存在感的幽魂,行走在凝固的时光里。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与他擦肩而过,浑浊的目光径直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向虚空“原来对于他们来说,我就是一个看不见的鬼吗?真没意思。"

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尖叫着冲来,眼看就要撞上,却如同撞上无形的风,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继续奔向远处那片由不同季节野花杂乱拼凑出的草地。

无人可见他。

而他,却将这座城池里每个人的身影,都清晰地看在眼里。

城池的中央,或者说,是无数碎片景象共同拱卫的核心,矗立着一棵难以言喻的巨树。它便是忘椿。

树干呈现出一种流动的质感,仿佛在实体与虚幻的边界不断游移。

深褐色的树皮上,光影如同活水般脉动、流淌,时而凝实如铁,时而缥缈如烟。

它的枝叶庞大得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无数淡粉色的忘椿花,就在这虚实变幻的枝桠间无声地绽放、飘落。

花瓣如雨,带着一种近乎忧伤的轻盈,洒遍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无论那是青石板路、金色沙滩,还是茅草屋顶或潺潺流水。它们覆盖着一切,像一层温柔的、永恒不化的雪。

一朵花瓣,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飘落在顾凌摊开的手掌上。

那触感微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物质的奇异气息。

就在花瓣接触皮肤的刹那,顾凌的意识如同被投入冰河,骤然冻结,陷入一片纯粹、彻底的空白。没有思考,没有感知,没有自我,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

这空白仅持续了一瞬,短如心跳漏拍。

下一刻,意识猛地倒灌回来,带着冰冷的惊悸。他猛地甩手,那朵花瓣却已消失无踪。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悄然爬升。

“好诡异的力量。”他低语,声音在自身存在的空洞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无人听见。

他甩甩手,目光变得锐利如鹰,穿透这座由无数将士们最珍视的“幸福”片段强行拼凑而成的、巨大而虚假的桃源,搜寻着那些记忆深处最鲜明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