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最先见到的是宋龙。
宋龙的“好日子”,就像被钉在墙上的虫子,困在街角那个破旧的小酒铺里。
铺子歪歪斜斜的,褪色的“宋记”招牌有气无力地飘着。
里面飘着酒味和卤肉香。宋龙本人站在柜台后面,柜台油亮亮的,映着他的人影,整个人像尊蜡像。
这个当年在战场上吼一嗓子能吓破敌人胆的老兵,现在穿着过分干净的粗布褂子,袖子挽得整整齐齐,露出肌肉结实、布满伤疤的小臂。
他正用一块发黄的细布,全神贯注地擦一只粗陶杯。
杯子早就锃亮了,反射着外面惨白的天光。
他的动作又慢又稳又准,一点不抖,不像在擦杯子,倒像在打磨一件冰冷的祭器。
铺子里有几个喝酒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干净得像纸人,慢悠悠讲着陈年丰收的老话——顾凌听着耳熟,好像是宋龙在军营里提过的老家的事。
“那年雨水足啊,麦穗子沉得压弯了腰杆儿…粮仓顶都给新麦拱破喽…” 老头的嗓音干涩,像磨砂纸。
旁边一个敞着怀的壮小伙,嚼着豆子,大笑着应和:“可不嘛!那时候的麦穗,沉得能把腰压弯!一亩地的粮食够吃一年还有剩!粒粒赛马牙!”这些话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裹着酒气和肉香,织成了一个密不透风、安稳富足的茧。
这个茧,正是宋龙在无数个冻透骨的夜里,裹着破毯子念叨的梦。
现在这梦被剪了下来,像个鲜艳的标本,冰冷地钉在了看不见的墙上,颜色浓得化不开,又死气沉沉地僵着。
顾凌没看宋龙擦杯子——那动作准得让人心里发毛,像滴水计时一样精确。
他转身走上鹅卵石小路。
路两边的景色乱七八糟地切换:左边是几棵挂满血红果子的桃树,右边冷不丁挤进来一片开满妖艳紫花的菜地,泥土又湿又冷还有霉味。
小路尽头是个开满野花的缓坡,坡下是条清澈得有点假的河。
河边,就是张开的“好光景”。一座结实得像模型似的木屋紧贴着水边盖着,金黄的茅草屋顶像刷了釉一样亮。
院子里有几只羽毛颜色鲜艳得过分的鸡,迈着刻板的步子啄食,发出“咯咯——嗒”的单调叫声。远处几块方方正正的田里,麦子金黄金黄,麦穗饱满,低垂的角度一模一样。
张开,那个力气大得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汉子,正弯腰在田里干活,姿势僵硬得像泥塑。他穿着洗得发白、没一丝褶皱的旧衣服,裤腿高高挽起,沾泥的小腿肌肉像石头一样结实。
他手里雪亮的镰刀,在那永远不变的“日头”下闪着寒光。
镰刀挥下,响起整齐的枯杆折断声。
汗水顺着他满是皱纹的额头流下,滴在散发着朽木腥气的泥土里。
“嗬——!” 一声短促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吐气声,随着每一次挥镰响起,不高不低,节奏恒定。
金灿灿的麦子铺在田垄上。田埂上蓝的、黄的、白的野花开得正好,但颜色像永不褪色的颜料点子。顾凌记得行军时,张开常常蹲下认野花,笨拙地夹在一本破农书里。
他说过想要一块靠山近水的地,盖房子、养鸡、种地。
现在他都有了:麦子永远金黄饱满,永远割不完……
顾凌的目光盯住田埂边一簇不起眼的蓝花。就在他盯住的瞬间,那几朵花好像被看不见的火舌舔过,眨眼就枯萎、凋谢、化成灰飞散了。
紧接着,就在灰消失的地方,一模一样的花苞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绽放,重现那刺眼的蓝色。生、灭、再生……无声地嘲弄着时间。
张开的镰刀,每一次抬起落下,都精准地重复着上一次的动作,伴随着那声“嗬——!”,好像要永远这样割下去。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攥紧了顾凌的心。他移开目光,看向沉默的木屋。
窗户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张开一个人。
关于“家人”的念想,被巧妙地藏在房屋和鸡群的影子后面,只留下那个孤零零劳作的背影。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过浓的麦香、朽木的腥气、河水的凉意和远处单调得让人恶心的饭菜香。
循着那凝固的烟火气,他走向另一片地方。
一户小院,火红的石榴树在“日头”下红得像烧着的炭。
这是李二的“家”。
院门虚掩着。
顾凌像一阵阴风溜了进去。院子里干净得诡异。
一位慈祥得像画出来的老太太坐在竹椅上,戴着顶针纳鞋底。
银针带着麻线有规律地穿梭,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规律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偶尔抬起毫无生气的脸,目光空洞地看向院子另一边,嘴唇翕动:“二啊…”
那边,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低着头在白绢上绣花。
手指翻飞,针脚匀整得像印上去的。光影在她安静得像瓷器的脸上跳动。绣花针穿过薄绢,发出微不可闻又极其清晰的“嗒”的一声轻响。
少女嘴角凝固着一丝若有若无、分毫不差的浅笑。
李二,那个在战场上扛辎重最稳的憨厚汉子,蹲在院角的阴影里,背对着母亲和妹妹。他紧紧攥着一块木料,弓着背推刨子。
手臂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推刨鼓起又缩回,精确得像风箱。
锋利的刨刀刮过木头,“唰——”一声悠长而恒定,声音的间隔、力道,一模一样。
卷曲的木花带着奇怪的香气飘落,堆起一小撮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被看不见的手抹掉了,然后重新开始堆积。
日头照在他汗湿的背上,那“磐石般的安稳满足”像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
没人说话,没人交换眼神。只有针线声(“嗤啦——嗤啦——”)、绣花针的微响(“嗒”)和刨木声(“唰——”)拧成一股和谐宁静却又冰冷刺耳的调子。偶尔夹杂一声老太太空洞的呼唤:“二啊…” 以及李二在推刨间隙,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沉闷回应:“嗯。”
完美得像幅画,散发着虚假的暖光。这正是李二在无数个寒夜里反复回想、想到没味的家的景象。
现在被一丝不苟、残酷地复制在这里。
顾凌的目光像小刀一样刮过这完美。老太太的动作精准得像提线木偶。
少女的姿态、呼吸间隔都带着让人发紧的精确重复。
李二推刨子的动作、声音间隔、木花飘落的弧度,毫厘不差。这个家,温暖安静的皮囊下面,是座用声响和动作堆砌的华丽冰坟。
这时,一阵古怪的微风吹过小院。卷起火红的石榴花瓣和淡粉的忘椿花飘落。
其中一朵忘椿花,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又一次飘向顾凌。
他想躲,身子却像陷进了粘稠的浆糊。那娇嫩虚幻的花瓣,带着刺骨的冰凉,再一次轻轻贴上了他的手背。
空!白!
比上次更彻底的虚无瞬间吞没了他。所有感觉、念头、活着的感受都被连根拔起。时间和空间都变成了粘稠的浆糊。
只剩下一片绝对、纯粹、令人窒息的空白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从沥青坑底挣扎着爬出来。
顾凌猛地一颤,踉跄撞在冰冷如铁的门框上。
他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得要炸开,冷汗湿透了衣服。他死死盯着光洁的手背。
但这次回来的眼睛,像被冰水淬过,彻底撕掉了“习惯”这层薄纱。这座城精心编织的“永恒好日子”,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冰冷、吓人的裂缝。
他的目光像毒箭一样射向李二。那汉子弓着背,手臂肌肉鼓起,“唰——”木花飘落。顾凌的心跳几乎停了:李二推完一刨、手臂收回、准备再推的那个瞬间——肌肉的起伏,刨子抬起落下的角度,汗珠滚落的轨迹……跟他刚才看见的,甚至掉进空白前看见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就像一段被精确倒带重放的电影!紧接着,又是那一声沉闷的:“嗯。”回应着老太太那声“二啊…”
顾凌猛地转身,目光穿过杂乱的房屋道路,死死钉住酒铺里的宋龙。
他正拿起另一只粗陶杯,细布覆上杯壁。擦拭开始:手腕转动,指尖用力……顾凌瞳孔猛地一缩——这动作!开始的姿势、用力的方式、手腕那细微的抖动……跟他第一次看见时一样!同时,酒铺里传来老头干涩的声音:“那年雨水足啊…”和壮小伙的大笑:“可不嘛!…”
一股寒意窜遍全身。他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望向李二家方向。
微风吹来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的歌声——是李义媳妇哼的摇篮曲!那调子,每一个音的高低转折,每一次换气的停顿……“睡吧…睡吧…娘的宝贝儿…”正是昨天顾凌路过时听到的那一曲!凝固在同一个瞬间!
不是不动。是在重写!在重描!是永无止境、毫无新意的重放!是轮转不休的同一幅画!
这座城!这座用将士血泪和思念缝起来的怪城!没有明天!被永远钉死在“现在”,钉死在“美满好日子”的标本架上!所有的欢笑、劳作、天伦之乐,都变成了定死的冰冷戏码,在那永远不变的“日头”下,一遍遍唱着被抽干了魂的调子。
时间不是河流,是个首尾咬死、冰冷坚硬的圈。
每一次“日出”都是同一个日出。
将士们用性命渴求的“好日子”,变成了最精致的囚笼。
他们被冻在最渴望的那一瞬间,像琥珀里的虫子,摆着鲜活的架势,却失去了所有鲜活的可能——没有成长,没有变化,不会老不会病,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只有无穷无尽、令人窒息的“好”字重复。这不是家园,是用最甜蜜的糖浇铸的、华丽永恒的牢笼!
“怪异的永恒之中……” 顾凌嘴唇无声地动着,“世界不会前进不会发展,美好的一切只在心中不断重复。” 这刚进城时的模糊念头,此刻显露出冰冷恐怖的真容,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响。
自从顾凌击败将军后,这里就在走向毁灭,现在时间到了,总归要结束了。
酒铺里,宋龙擦杯子的动作僵在半空。老头干涩的“那年雨水足啊…”卡在喉咙里。壮小伙张着嘴,“可不嘛!…”的笑声戛然而止。
田里,张开的镰刀寒光凝固在麦秆上方。那声“嗬——!”被掐断在胸腔。
李二家,老太太的针尖悬停着,那声“二啊…”只吐出半个音节。少女的绣花针尖几乎要刺破绢布,“嗒” 声未起。李二推刨的手臂肌肉鼓在最高点,木花凝固在飘落的半空,“唰——”声断绝,那声“嗯。”也消失了。摇篮曲的余音“娘的宝贝儿…”被硬生生斩断。
所有的市井声音,全部消失!
绝对的、让人耳鸣的死寂,瞬间笼罩了一切。
死寂只持续了一刹那。
紧接着,是风!
一股仿佛从地狱最深处钻出来、带着尖啸的狂风,平地而起!它从城池每一块砖石缝里同时喷发!撕扯着空气,发出亿万冤魂齐声嚎哭般的尖啸!
最骇人的一幕出现了:
那覆盖全城每一个角落、数不清的淡粉色忘椿花瓣——无论飘在空中还是静静躺在地上的——被这狂暴的力量猛地抓住!亿万片花瓣,挣脱了地心引力,像亿万颗倒着飞、燃烧着诡异粉色火焰的流星,逆着狂风,疯狂地射向城池中央那棵闪烁着妖异光芒的巨大忘椿树!花瓣汇成倒卷的粉红狂潮,裹挟着凄厉的美,扑向它们的源头!狂风呼啸,如同天地在发出最后的、撕裂般的咆哮。
顾凌站在风暴的中心,站在倒飞的粉红妖焰之中,衣服被无形的巨力撕扯。他仰起头,瞳孔里映出整座永恒之城在剧烈颤抖中显露的、非自然的扭曲骨架。脚下的石板像活物一样起伏,远处的拱桥在呻吟。那凝固完美的外表之下,某种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冰冷而饥饿的东西,似乎终于被这憎恨的呐喊惊醒,正带着碾碎一切的恶意,即将破开这层糖霜般脆弱的“美好”外壳!
花瓣倒卷的呼啸声,淹没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