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刚过,写字楼二十七层技术部的灯还惨白地亮着。陆明宇瘫在工位里,眼珠子干涩发疼,死死盯着电脑屏幕。那上面爬满了代码,盯久了,字儿都开始跳舞、变形。他使劲眨了眨眼,眼皮又酸又沉,像挂了铅块。
办公室静得吓人,只有空调在那嗡嗡嗡地低吼,吹出来的风带着股速溶咖啡的焦糊味和机箱发热的塑料味儿,混在一起,又冷又闷,吸一口都难受。
“陆明宇!”一声炸雷似的吼声猛地劈开了安静。主管陈立那矮墩墩的身子,带着一身烟臭和劣质剃须水的味儿,像堵墙似的杵在陆明宇的格子间口。他那张油光光的胖脸涨得通红,几根稀毛贴在冒汗的脑门上,小眼睛瞪得溜圆,喷着火,手指头都快戳到陆明宇鼻子上了。
“你给我好好看看!”陈立的声音尖得发颤,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这他妈是你弄出来的东西?全是窟窿!慢得跟乌龟爬似的!客户电话都快把我手机打爆了!全是投诉!投诉你懂不懂?!”
陆明宇后背一下子绷紧了,脖子梗着。他想说话,想说需求临时加塞,工期压得太死,可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了,憋了半天,只挤出几声又干又哑的:“我……陈总,需求那边临时加了仨模块,时间真的……”
“时间?!”陈立猛地打断他,嗓门拔得更高,刺得人耳膜疼,“公司是给你开善堂的啊?!养你是让你在这儿跟我找理由的?!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干不了趁早给我滚蛋!外头想挤进来的人排着队呢!”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陆明宇耳朵里。他脸上火辣辣的,血直往头顶冲,可对上陈立那双又冷又轻蔑的眼睛,那点热气“唰”地就凉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今儿晚上搞不定,你明天就甭来了!”陈立甩下这句冷冰冰的话,像看垃圾似的剜了他一眼,皮鞋踩得地板“咔咔”响,转身消失在走廊的黑影里,留下那股让人反胃的混合气味。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陆明宇木头似的坐了几秒,猛地吸了口气,胸口憋得慌。他“啪”地一声,几乎是砸着合上了笔记本屏幕,一把抓起椅背上那件皱巴巴、沾着油点子的便宜西装,胡乱往身上一披,脚步踉跄地撞开消防通道的铁门,一头栽进又冷又空的楼梯间。
外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推开旋转门,裹着冰碴子似的狂风夹着大雨点子,劈头盖脸就砸了过来。雨下疯了,豆大的雨点被风抽成一片片白茫茫的水雾,狠命地砸着地面、楼、还有偶尔冲过去的车。路灯的光在雨幕里晕开一团团模糊的黄晕。地上坑坑洼洼的地方,积水汇成了脏兮兮的小河沟。
陆明宇裹紧了西装,冰凉的湿气瞬间透进衣服里。他缩在窄窄的屋檐底下,茫然地看着外面这又吵又冷的雨世界。回家?回那个十平米大、一股子霉味的小隔断?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更憋屈。
就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快被这雨和心里的憋闷淹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好像扫到了点什么动静。
写字楼后身,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底下,那片勉强能挡点雨的窄小阴影里,好像缩着个人影。
这鬼天气,这钟点?陆明宇心里咯噔一下。那影子佝偻着,缩成一团,几乎跟那片浓黑的影子融在一起了。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广告牌顶上,响得吓人。
也说不上为啥,也许是心里那点还没死透的责任感,也许是纯粹脑子抽了。陆明宇犹豫了几秒钟,一咬牙,猛地低下头,顶着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片阴影冲了过去。冰凉的雨水瞬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冲到广告牌底下,一股子潮湿的土腥味、铁锈味和说不出的陈年老灰味儿直冲鼻子。人影清楚了——是个老头。
老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磨得破破烂烂的深灰色老式布褂子,湿了大半,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他缩腿坐在一张小小的、同样破旧的马扎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广告牌铁架子。花白头发乱糟糟的,被雨水打湿了贴在头皮和额头上。脸上沟壑纵横,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大半眼睛,就剩两条浑浊的细缝。
陆明宇喘着粗气站定,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老头那两条浑浊的眼缝,却慢悠悠地抬了起来,像生了锈的钉子,牢牢“钉”在了他脸上。
那浑浊的眼珠子深处,像蒙着厚厚的灰,可灰底下,又好像藏着两簇快要烧完、却还在死命挣扎的小火星子。那目光跟刀子似的,剥开他湿透的衣服,剥开他累垮了的皮囊,直直戳到他心里那片被生活碾得稀巴烂的荒地。
陆明宇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嗓子眼儿发干。
“小子……”一个又干又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怪得很,竟然压过了哗啦啦的雨声。老头那枯井似的眼窝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说不清是可怜还是看透了的意味。
“命火都快熄了,”他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还巴巴地给人当柴烧?”
“命火”?“当柴烧”?这神神叨叨的话,像块冰疙瘩砸进陆明宇早就麻木的心窝里。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一股被冒犯的羞恼和憋了好几天的委屈“噌”地就顶了上来。他梗着脖子,身体绷紧了。
“您说什么呢?什么命火不命火的……”他声音有点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冻的。
老头浑浊的眼皮子好像微微眯了那么一下,脸上的褶子纹丝不动。一直缩在旧褂子袖子里的那只手,慢吞吞地伸了出来。
那是只什么样的手啊!枯瘦得像老鹰爪子,皮是深古铜色,爬满了刀刻似的深皱纹和黑褐色的斑点。指甲挺长,但边缘不尖,磨得圆溜溜的,泛着一种旧铜钱似的暗黄色。那枯瘦的手掌心里,平平躺着一枚铜钱。
铜钱比一块钱硬币小一圈,黄铜的,在广告牌底下昏暗的光线里,不晃眼,是一种沉沉的、像被摩挲了很久的旧铜色。边儿磨得溜光水滑。正面没印数字头像,刻满了密密麻麻、一圈套一圈、完全看不懂的古怪花纹,层层叠叠,最后都收束到正中间一个针尖大的小点上。背面光秃秃的,就一个方方正正的孔。这东西透着一股子跟这暴雨夜、跟这钢筋水泥城格格不入的古老和邪乎劲儿。
“拿着。”老头的声音还是那么干涩,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味儿。托着铜钱的手,稳稳地朝他递了过来。
陆明宇彻底懵了。这算哪一出?疯老头胡说八道?还是要饭的新花样?他下意识就想往后退,离这怪人远点。
可老头那双浑浊得跟泥汤子似的眼睛,又抬了起来,死死“钉”住了他。那眼神里没半点求人的意思,也没威胁,就是一片死水似的平静,里头还掺着点……说不出的苍凉劲儿。
那眼神像根看不见的钉子,把他想跑的念头给钉死了。拒绝的话卡在嗓子眼,死活吐不出来。鬼使神差地,他自己都闹不明白为啥,犹犹豫豫地伸出了自己冰凉的右手。
就在他食指指尖,眼看就要碰到那冰凉的铜钱边儿的时候——嗡!
一声又轻又尖的响儿,好像直接在他脑壳里面震了一下!震得他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猛地一黑!
紧接着,一股子冻到骨髓里的寒气,像条活过来的冰蛇,“嗖”地一下,顺着他伸出去的指尖,沿着胳膊里的筋脉就往上疯蹿!那寒气过处,血好像都冻住了,胳膊上的肉又僵又麻!
陆明宇全身的汗毛“唰”地全竖起来了!吓得他魂儿都快飞了!他想叫,想把手抽回来,可整个身子就跟冻僵了似的,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要命的冰寒,也就顶多半秒钟。
就在那冰蛇一样的寒气快要蹿上他脖子、钻进脑袋的节骨眼上,它猛地顿住了。然后,怪事发生了。
那股子冰寒劲儿,好像在他手指头碰到铜钱的瞬间,就被什么更老、更深沉的东西一把给攥住、捋顺了。冰还是冰,可那股子刺骨的邪乎劲儿没了,变成了一种……又深又沉、像大冬天晚上看星星时那种凉飕飕的感觉。
这股凉意,像最干净的山泉水,带着股说不出的清冽,顺着他手指头的筋脉,温温和和地、一小股一小股地倒流了回去,最后沉到了他手掌心一个他从来没感觉到的犄角旮旯里。紧接着,一股子微弱但特别真切的暖和气儿,像刚点着的小火炭,“噗”地一下,在他心口窝里头蹦跶了一下,带来一丝丝让人心安的温乎劲儿。
这一切快得跟闪电似的。陆明宇像被大铁锤砸懵了,僵在原地。心脏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狂跳,擂鼓似的。他这才发现,那枚冰凉、刻着怪纹的铜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他湿漉漉的手掌心里了。
他像被烫着了似的,猛地缩回手,把那铜钱死死攥在手心。那光滑的边儿,那深深的刻痕,隔着皮肉都硌得慌。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想问个明白——
广告牌底下,那张破旧的小马扎还在,地上留着点被坐过的湿印子。可那个穿着深灰破布褂子、眼神浑浊的老头,就像被这泼天的大雨给冲没了影儿,消失得干干净净!
人没了,椅子还在。陆明宇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广告牌边儿上,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也感觉不到。手心死死攥着那枚冰凉的铜钱。刚才那股子吓死人的寒气和后来那点诡异的暖意,还在他骨头缝里残留着麻劲儿,心口那点温热也还没散干净。
他猛地一个激灵,心脏跳得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他摊开手掌,借着远处路灯穿过雨帘照过来的、昏黄破碎的光,死死盯着手心里那枚铜钱。
暗沉沉的黄铜,边儿溜光,正面是密密麻麻看不懂的圈圈纹路,正中间那个小点,针尖似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袖口往下滴,有几滴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个小点上。
嗡!又是一声嗡鸣!比刚才更清楚!好像他攥着的不是铜钱,是个刚睡醒的心跳!
陆明宇浑身一哆嗦,差点就把这邪门玩意儿给甩出去!
可更吓人的事儿来了!
随着那声嗡鸣,随着他指头因为害怕本能地、死死捏紧了铜钱光滑的边儿——眼前的世界,“唰”地一下,全变了样!
写字楼的大玻璃墙、湿漉漉的马路、远处模模糊糊的车灯、连那哗哗往下砸的雨线……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可它们的“里子”像是被一把撕掉了鲜亮的外皮,露出了底下……一片灰蒙蒙的、会动的底色!
数不清的、像灰烟絮子似的气流,没声没息地在整个城市的上空、街角旮旯、大楼缝缝里,慢悠悠地飘着、打着转儿!有的地方淡得像层灰雾,有的地方浓得像化不开的脏泥汤子,沉沉地压在矮房的房檐底下、堵在窄巷子口。这些灰气缠着冰冷的路灯杆子,钻进写字楼巨大的通风口,甚至像长了活物的触手似的,慢慢拂过那些在雨夜里艰难爬行的汽车壳子。
整个世界,好像泡在了一个无声流动的、巨大又肮脏的灰色泥坑里!闷得慌!压得慌!带着股让人想吐的粘乎劲儿!
陆明宇的呼吸一下子卡住了。他张着嘴,冰凉的雨水灌进去也没感觉。他使劲眨了眨眼,又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场噩梦甩掉。可眼前那片飘来飘去的灰气,跟焊在他眼睛里似的,清清楚楚地糊在现实世界上面。
幻觉!肯定是累懵了!低血糖!要不就是那老头使了什么下三滥的药?!无数个吓人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乱撞。
就在这时候,他紧攥着铜钱的右手心里,那枚铜钱正中心、紧贴着他皮肉的那个小点,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又轻又麻的灼热感!带着一股子不容分说的“拉扯劲儿”!
离开这儿!赶紧的!
这念头像道闪电劈进他乱成一锅粥的脑子。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把那点灼热死死压在掌心!也顾不上看那些吓人的灰气了,更管不了那消失的老头,就凭着掌心那点微弱却固执的灼热指引,像个被人扯着线的木偶,一头又扎进了铺天盖地的暴雨里!
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反倒暂时压住了他心里的恐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皮鞋踩在积水里“啪叽啪叽”响。写字楼的灯光和雨声很快被甩在身后。他拐进一条堆满垃圾桶和破烂的窄巷子,一股子垃圾腐烂的酸臭味混着雨水腥气直冲鼻子。掌心的灼热感突突地跳了两下,催着他继续走。
冲出巷子,到了条宽点的马路上。昏黄的路灯下,雨帘子密密实实。掌心的灼热感变得清晰了点,好像给他调了个方向。他下意识地跟着那感觉,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猛地往右一拐。
一条更窄、更破败的街出现在眼前。两边的房子又矮又旧,大多是些上了年头的小店,卷帘门都拉得死死的,招牌在风雨里晃悠。路灯稀稀拉拉,光线昏暗得很。那些灰色的气流在这儿好像更浓了,像半凝固的、油腻腻的脏东西,沉甸甸地浮在离地不远的空气里,慢吞吞地蠕动。
陆明宇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掌心里那点灼热感,在这条灰气弥漫的街上,变得格外清晰和活跃,像有个小火苗在他手心里一下下地跳,每一次跳动,都明确地把他往街道深处拽。
他脑子空空的,一步一步往前挪。两边紧闭的门窗像无数只黑窟窿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积水映着微弱的路灯光,把他自己仓惶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歪。
突然,掌心的灼热猛地一跳!像被火星子烫了一下!
那股拉扯劲儿骤然变大!目标明确地指向街道右边,一条几乎被黑暗完全吞掉的、窄得不能再窄的小岔道口!
那玩意儿根本不像条路,更像是两栋歪歪扭扭的老楼之间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条缝。入口处黑黢黢的,一点光都没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能把光都吸进去的墨黑。巷口上头,几根锈得发红的、像巨大肋骨似的废弃铁架子斜伸出来,缠着些早就枯死的藤蔓,风一吹,发出“嘎吱嘎吱”让人牙酸的细响。一股子说不清的、混着浓重霉味儿、陈年老灰气儿、还有股铁锈似的腥气的阴冷味道,从那道黑缝里幽幽地飘出来。
陆明宇在巷口刹住脚,浑身冰凉。掌心的铜钱烫得吓人,那股强大的拉扯劲儿几乎要拖着他的胳膊往那黑巷子里指。巷子里那纯粹的黑暗,像一张等着吃人的大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下子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跑!快跑!回有亮光、有人的地方去!理智在他脑子里疯狂尖叫。
可另一个更邪乎、更不讲道理的念头,像水蛭一样吸住了他——这铜钱、这灼热、写字楼下那档子怪事、眼前这挥之不去的灰气……所有这些玩意儿都指向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可能:他看见的,恐怕不是假的!那黑巷子深处,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在叫这铜钱,或者说……在叫他!
这种被呼唤的感觉,带着一股子宿命的、让人浑身发冷的吸引力,硬生生压倒了本能的害怕。他僵在巷口,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身子因为冷和怕,控制不住地抖,牙关“嘚嘚”地磕碰着。他盯着那片浓得像墨汁的黑,好像能感觉到那黑暗深处,有什么冰冷、不像活物的东西在盯着他看,时间好像停了几秒。
陆明宇猛地一咬牙,腮帮子绷得死紧,眼睛里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狠劲儿。他不再多想,把全身的劲儿都灌到腿上,朝着那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漆黑老巷子,闷头冲了进去!
身体撞进黑暗的瞬间,像穿过了一层又冷又粘的、看不见的塑料布。外面街上哗哗的雨声和微弱的光线一下子被隔开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被放大了的、让人心慌的死静和黑暗。巷子里比外面看着还窄,两边是粗糙冰凉的砖墙,湿漉漉的,摸着滑腻腻的,长满了青苔和霉点子。脚下的地高低不平,积着冰凉的脏水。空气里那股霉味和灰尘味儿更冲了,还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不安的铁锈腥气。
巷子深处,似乎有一丁点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像鬼火似的幽暗光晕在隐约闪动,成了这死寂黑暗里唯一能指路的东西。
掌心的铜钱变得滚烫!那股灼热劲儿前所未有地强烈!那股拉扯他的劲儿也前所未有的清晰,像根绷紧了的橡皮筋,死死拽着他,目标明确地指向那点幽暗光晕的方向!
陆明宇的心脏在腔子里“咚咚咚”擂鼓,震得他耳朵嗡嗡响。他屏住呼吸,身子紧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墙壁,几乎是手脚并用,一点一点地、极其小心地朝着那点微光蹭过去。每挪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黑暗里,好像有无数细碎的、像小虫子爬或者像谁在压抑着哭的“窸窸窣窣”声在耳边绕着,分不清是风吹过窄缝,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近了,那点幽暗的光晕越来越清楚。它根本不是灯,而是……从一面墙上发出来的!
巷子在这儿像是到了头,或者说,被一面巨大的墙壁给堵死了。那是一面破得不成样子的老墙。墙是用一块块没怎么打磨过的大青石胡乱垒起来的,石头缝里塞着干裂发黑的泥灰。墙上爬满了厚厚的深绿色苔藓,大块大块雨水冲出来的深褐色脏印子,还有数不清的、像被刀砍过似的裂缝。岁月的力量在这墙上刻得明明白白,它像个沉默的巨人杵在黑暗尽头,散发着一种又老、又沉、让人绝望的冰冷气息。
而那点微弱的光晕,就是从这面老墙正中间那一块儿透出来的!弱得不行,像快烧完的蜡烛头,在浓重的黑暗和湿气里艰难地亮着。
陆明宇停在离老墙大概三步远的地方,心脏“怦怦”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掌心的铜钱烫得吓人,好像要在他手心里化开!那股强大的拉扯劲儿,像块无形的磁铁,硬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那只没攥铜钱的左手,朝着那面散发着微光的、冰冷又破败的老墙,哆哆嗦嗦地,慢慢伸了过去……
带着雨水残留的冰凉和湿滑,他的指尖终于碰到了那粗糙、湿冷、长满青苔和岁月疤痕的墙面。
就在碰到的那一瞬间!
嗡!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都要沉、像是从地心最深处、从时间尽头传来的巨大嗡鸣,如同有谁抡起大锤狠狠砸在了一口埋在地下的古老铜钟上,轰然在陆明宇的脑壳里炸开!这声音带着一股子碾碎一切的力量,瞬间把他脑子里所有的念头、所有的害怕、甚至“自己是谁”的感觉都震得稀巴烂!他眼前一黑,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
同时,一股子冰冷得刺骨、又庞大得吓人的“东西”,像决了堤的冰河洪水,顺着他那根碰到墙面的手指头,蛮横无比地冲进了他的脑子!
那不是字儿,不是声音,甚至不是画面。
那是无数片碎得不成样子、模模糊糊、裹着巨大悲伤和绝望的“念头”!是无数双在无边黑夜里无声尖叫、最后彻底死寂的眼睛!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像一颗巨大心脏彻底停止跳动的沉闷哀嚎!是某种庞大、精密、像支撑天地的架子一样的东西,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裂开、烂掉时发出的、让人灵魂都跟着抖的“咔嚓”声!
“呃啊——!”陆明宇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痛苦的闷哼,身体像被无形的重拳狠狠捣在肚子上,猛地向后一弓!他死死捂住自己的额头,太阳穴那儿的血管突突狂跳,疼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炸开!那海啸一样涌进来的冰冷“念头”,带着古老沉重的绝望,几乎要把他脑子里那点意识彻底撕碎、碾成渣!
就在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这信息的狂潮彻底吞掉、意识要沉进永恒的黑暗深渊的时候——
掌心里那枚滚烫的铜钱,猛地爆开一股温润又坚韧的力量!这股力量像最结实柔韧的渔网,瞬间从他掌心扩散开,温柔又坚定地裹住了他快散架的意识!
就像快淹死的人被猛地拽出了水面!
陆明宇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乱转的黑影和破碎的光点像潮水一样退去。他依旧死死捂着头,冷汗像小溪似的顺着鬓角和脖子往下淌,混着冰凉的雨水,把衣领子都浸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每跳一下都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再一次看向那面近在咫尺的、破败不堪的老墙。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了喘气,忘了疼,忘了一切!
就在他手指头刚刚碰过的那块地方——那粗糙、冰冷、爬满青苔和脏印子的老墙面上,此刻,清清楚楚地浮现着几行奇奇怪怪的“字”!
那根本不像他认识的任何字!字形古里古怪,笔画又直又硬,像用刀斧劈出来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锋利和沉重劲儿。每一个笔画都好像在微微地动,在呼吸,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像萤火虫屁股似的幽暗光晕。这些“字”不是刻在墙皮上的,而是……从墙里面透出来的!就好像它们原本就长在墙的骨头里,是深埋在石头缝里的烙印,现在被什么东西给惊醒了,透过厚厚的石头,在墙皮上显出了形状!
更让陆明宇头皮发麻、浑身发冷的是——他居然“懂”这些字!
不是用眼睛认出笔画结构,而是当他的目光一碰到这些幽幽发光的怪字时,一种像是从他骨子里、从他灵魂最深处冒出来的“明白劲儿”,不讲道理地、直接灌进了他的脑子!好像这些字的意思,早八百辈子就以某种他理解不了的方式,刻在他命里头了!
那幽幽发光、笔画像在扭动的古老怪字,无声地告诉他一个冰冷刺骨、能把整个世界都掀翻的真相:
>“灵枢闭锁,地脉枯竭,三百年矣。”
>“玄门崩陨,薪火断绝。”
>“大劫将至,覆巢无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