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光跟贼似的,从城隍庙破窗棂的缝里溜进来几道,惨白,抖得厉害。空气稠得像是熬坏了的浆糊,搅和着门外蚀种身上那股子味儿——像三伏天沤烂了的牲口棚,又腥又臊,顶得人脑门子发紧。庙被围死了,外头黑压压一片,全是那玩意儿蠕动的影子,挤得咯吱作响。它们呼哧带喘的动静,从门板缝儿、墙窟窿眼儿里丝丝缕缕钻进来,又湿又冷,缠在人脖子上,吸一口,都像要抽走半条命。

陆明宇后背死死抵着墙,砖石又冷又硬,硌得他骨头生疼。他大口喘气,胸口拉风箱似的起伏,每次吸气都灌满那股子催人吐的腐臭。眼珠子钉在庙门上。那扇快散架的门板,在外头一下接一下的撞,震得灰簌簌往下掉。门中间裂开一道大缝,像只恶毒的眼,时不时就有一只覆着暗鳞、爪子尖得像镰刀的玩意儿猛地捅进来,疯狂挠几下,发出叫人头皮炸开的嘶嘶声,又嗖地缩回黑暗里。

一股冷气顺着陆明宇的脊椎往上爬。他用力闭了下眼,又猛地睁开,视线扫过角落的神龛。几尊泥胎木偶的城隍判官,在昏昏的光里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破破烂烂,落满了灰,眼皮耷拉着,透着一股早被忘干净的麻木劲儿。他强迫自己挪开眼,脑子里乱糟糟地转——守藏人…玄门…破屋里老头儿递过来的那个陶瓶……念头像断了线的珠子,被门外越来越凶的嘶吼和撞门声砸得稀碎。

庙里唯一的光亮,是周浅指尖那点豆大的、淡金色的小火苗。他盘腿坐在神龛前头的地上,嘴唇抿得死紧,脸白得几乎透明,两只手掐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印诀,微微发着抖。那点小火苗看着弱不禁风,却硬生生顶住了庙里庙外压过来的阴冷邪气,勉强撑开个一丈来地的光晕,把陆明宇、他自己,还有像困兽一样来回走的周深裹在里面。光晕边缘滋滋作响,被浓墨似的黑暗不断啃噬、扭曲,眼瞅着就要灭了。

“操他姥姥的!”周深低吼一声,像头拴不住的豹子,在那点可怜的光圈里暴躁地兜圈子,靴子踩得地上的灰扑腾起来。他手里的长刀早就拔出来了,刃口在昏光里闪着一线冷。他时不时就朝门口方向虚劈一刀,带起的风卷起地上的浮尘。“没完没了是吧?老子出去剁了这群狗日的!”

“哥!”周浅的声音绷得像快断的弦,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颤,“闭嘴!守住你那口气!别让戾气冲了我的符火!外头这些鬼东西…邪性得很!它们在耗,耗到我撑不住!耗到我们自个儿先乱!”他额角全是汗珠子,顺着苍白的脸往下滚。

陆明宇心里咯噔一下。他死死盯着周浅指尖那点摇摇欲坠的金光。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光圈被门外的黑暗挤得越来越小。那滋滋的响声,这会儿听着就跟催命符似的。

就在这当口!

周浅指尖那点苦苦支撑的豆大金光猛地一抖,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灭了。最后一点光,没了。

整个城隍庙,瞬间被黏稠、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没!

“噗——!”

周浅身子猛地向前一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口暗红的血毫无预兆地喷在面前冰冷的地上,刺目极了。新鲜的血腥味猛地掺进了那股无处不在的腐臭里。

黑,纯粹得让人喘不上气的黑。

“小浅!”周深惊怒的吼声在黑暗里炸开,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几乎是同时,庙门外那无数双窥视的眼睛,骤然亮起!密密麻麻,猩红一片,像黑暗里猛地烧起了地狱的鬼火!兴奋到癫狂的嘶吼声浪轰然爆发,如同海啸,瞬间盖过了周深的吼叫!朽烂的木门在无数爪子疯狂的撕挠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濒临碎裂的呻吟!木屑碎块像下雨一样崩飞!

完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像毒蛇,瞬间缠死了陆明宇的心脏!眼前只剩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门外无数双猩红的嗜血眼珠子!浑身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守藏人…玄门…老头儿…所有模糊的指望,在这灭顶的黑暗和嘶吼面前,脆得跟张纸一样,眼看就要被撕得粉碎!

不能!不能就这么死在这儿!

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念头,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刺穿了他混沌的脑子!老头儿!破屋里那个递给他陶瓶的老头儿!还有那句像谶语一样的话——

“……若逢绝地,心念守藏,引路之灰,或可指迷……”

引路灰!

陆明宇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一股混杂着狂喜和孤注一掷的颤栗电流般窜遍全身!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各种疯狂的喧嚣里,他猛地把手伸进怀里!指尖碰到一个冰冷、粗糙、带着土腥气的小陶瓶!

生死,就在这一哆嗦!

他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拔掉了瓶口的软木塞!瓶口朝下,对着冰冷的地面狠狠一倒!

一撮灰白色的粉末,在绝对的黑暗里,簌簌飘落。

时间好像凝固了。门外蚀种的嘶吼撞击、周深焦急的喊声、周浅压抑的咳声…所有的嘈杂,瞬间被按了暂停。陆明宇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精神,都死死钉在那撮飘落的灰上。

奇了。

那灰白色的粉末没有直接落地。它们像被赋予了生命,又像是被冥冥中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牵着,在离地还有半尺高的地方,诡异地悬停住了!

接着,它们开始缓缓流动、旋转,最终凝成了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散发着微弱到近乎透明光晕的灰白细线。这条细线在绝对的黑暗里,像一条来自阴间的引魂丝,稳稳地、执着地指向一个方向——神龛!目标直插神龛底座下那片被巨大香炉影子盖住的、最黑最不起眼的角落!

“灰!是引路灰!”陆明宇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希望变了调,嘶哑地吼了出来,打破了那片刻死寂。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灰线指引的方向扑了过去!

“明宇!你作死啊?!”周深的吼声满是惊愕不解,在黑暗里显得焦灼无比。他本能地想拦,但陆明宇的身影已经一头扎进了神龛旁的浓重阴影里。

那条灰线精准地没入了神龛底座和地面相接的一道窄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深处,微光随即消失。

就这儿!

陆明宇扑到神龛底座边,身体抖得像风里的叶子。他不管不顾,五指张开,不顾缝隙边缘粗糙砖石的刮擦,把整条胳膊狠狠捅进了那片冰冷、粘腻、满是灰尘和腐朽气味的黑暗深处!手指在冰冷的砖石缝隙里发疯似的抠挖、摸索!

指尖猛地碰到一个东西!

硬,冰凉,棱角分明,摸上去不像金也不像玉!它被厚厚的灰土和碎砖块死死压在最底下!

找到了!守藏人留下的东西!

狂喜瞬间淹没了陆明宇!他咬碎了牙,胳膊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拼了命地往外抠、往外拽!

“呃——!”

一声压抑着剧痛的闷哼在陆明宇身后炸响!是周深!

就在陆明宇胳膊探进缝隙、全神贯注于那东西的瞬间,一只覆满暗沉鳞片、指甲弯钩一样的枯爪,鬼魅般从神龛旁另一处朽烂墙板的破洞里闪电般捅了进来!带着一股刺鼻的腥风,直掏陆明宇毫无防备的后心窝!

要命!

一道黑影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猛扑过来,用身体狠狠撞开了陆明宇!是周深!

“嗤啦!”

利爪撕裂皮肉的闷响,清晰得让人心胆俱裂!还夹杂着骨头被刮到的细微脆响!

那只枯爪,带着恐怖的力量,狠狠抓在了周深挡过来的左臂外侧!粗布袖子像纸一样被撕开,皮肉翻卷,深的地方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滚烫的血像开了闸,猛地喷溅出来,糊了陆明宇一脸一身!浓烈的血腥味在黑暗里猛地炸开,像火星子掉进了油锅,彻底点燃了门外蚀种的疯狂!

“哥——!!!”

周浅的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带着无尽的惊恐和绝望!但这声音瞬间被门外蚀种被新鲜血气彻底刺激得发狂的、震耳欲聋的尖啸声彻底吞没!像有千万只恶鬼在齐声嚎叫!朽烂的木门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巨响,几道巨大的裂缝瞬间爬满了门板!几只更粗壮、长满恶心瘤节的爪子同时从裂缝里凶狠地挤进来,疯狂撕扯着门板!

周深高大的身子晃了晃,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着牙没倒,右手的刀带着一股子狠劲,狠狠剁向那只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枯爪!

“当!”一声脆响,火星子四溅!刀像是砍在了硬石头上,只在鳞片上留下道白印!枯爪吃痛,猛地缩回了墙洞的黑暗里。

陆明宇被温热的血溅了一脸,巨大的愧疚和恐慌像大锤砸在胸口,但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就在周深替他挡下那一下的瞬间,他的手指终于死死抠住了缝隙深处那冰冷坚硬的东西!他爆发出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往外猛地一拔!

“哗啦!”

碎砖块和尘土簌簌落下,一件沉甸甸、冰得扎手的玩意儿被他硬生生从黑暗里拽了出来!

是个圆盘子,巴掌大,入手冰凉,死沉死沉的。摸着不像铜铁,倒像某种陈年的老骨头,带着股说不出的古旧劲儿。盘面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极细的纹路,看都看不清,边儿上嵌着几颗米粒大小、灰扑扑的石头子儿。盘子正中间,躺着一根同样材质的细针,比头发丝粗点有限。

就在这玩意儿被拽出神龛底座下那黑窟窿的刹那,出怪事了!

嗡——!

一声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像直接在脑子里炸开的怪响,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不是声音,更像是一股子看不见的波浪,猛地扫过整座庙,扫过庙里庙外每一个角落!

陆明宇手里那个刚出土、灰头土脸的铁饼子,猛地亮了!

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种幽深、冰冷、像古井底下结的冰似的青幽幽的光!这光不亮,却邪性地穿透了黑暗,瞬间把陆明宇糊满血和灰的手,还有他那张惊愕的脸,照得一片惨青!也照亮了周深因剧痛失血而扭曲的脸,还有不远处周浅那双瞪圆了的、惊恐的眼睛!

盘面上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刻痕,在青光的映照下,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那些弯弯绕绕的纹路,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邪乎劲儿,根本不是人间的符箓文字,倒像是天上星星乱跑的轨迹,或者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鬼画符!盘子中间那根原本死气沉沉的细针,在青光冒出来的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拨了一下,猛地一跳!

紧接着,它疯了!

不是顺时针,也不是逆时针!而是以一种让人眼晕、完全没道理的速度和轨迹,在盘面上发了疯地乱转、乱蹦!一会儿顺溜地狂飙,一会儿倒着飞旋,一会儿又哆嗦着停住,活像里头关了个暴躁的鬼魂在拼命挣扎!针尖在盘面上划拉出一道道混乱的青光轨迹!

这突如其来的、邪门到家的景象,像在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庙门外,那震得人耳朵都快聋了的蚀种尖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了脖子!狂暴的嘶吼瞬间噎住,变成无数声混杂着困惑、惊疑,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畏惧的呜咽!

那几只已经撕开大缝、挤进半个身子、还在疯狂抓挠的爪子,动作猛地僵住了!覆着鳞片的爪子悬在半空,微微哆嗦着,像是碰上了什么让它们骨子里都感到极度危险的东西。

接着,像退潮一样快!

那些猩红眼珠子里闪烁的贪婪凶光,瞬间灭了大半,换成了混乱和退缩。门外的黑暗剧烈地翻滚、涌动!压在门板上的那股子庞大力量,嗖地没了!只剩下无数鳞片刮擦地面、身体碰撞的密集刮擦声,不再是进攻的鼓点,而是仓皇逃命的噪音!

那些挤在门缝里的爪子,像被烧红的烙铁烫着了,猛地缩了回去!

就几个喘气的工夫,门外那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蚀种影子,那如同实质的恐怖压迫感,像潮水般急速退去!密集的爬行声和嘶嘶声飞快地消失在远方的黑暗里,只留下庙四周一片诡异的、死一样的寂静。

夜风重新灌进破庙,吹得破窗纸呜呜响,卷着地上的灰土和血腥气打旋儿。

城隍庙里,只剩下三个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周深顺着墙滑坐到地上,右手死死捂着左臂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还在不断从指缝里往外冒,染红了半边袖子。他的脸在青铜罗盘散发的惨青幽光下,一片死灰,冷汗湿透了鬓角。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扯着伤口钻心地疼,眼睛却死死盯着陆明宇手里那件冒着邪光、指针乱蹦的铁盘子,眼神里全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极度的不解。

周浅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扑到周深身边,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衫下摆,手忙脚乱地想给他包扎,手指头抖得厉害。可包到一半,他的动作停了,目光被陆明宇手里的东西牢牢吸住。他盯着那发疯乱转的指针,盯着盘面上在青光里流转、扭曲盘绕的古老纹路,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陆明宇双手紧紧捧着那冰凉的铁盘子,胳膊因为用力过度微微发抖。盘面散发的幽冷青光映着他那张糊满血污和灰土的脸,眼睛死死盯着指针毫无规律的狂舞,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腔子里擂鼓一样狂跳。就是它…守藏人留下的东西!是它吓退了蚀种?这青光…这抽风的针…

“走…走了?”周深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难以置信的虚弱和劫后余生的恍惚。他想扯扯嘴角,却被剧痛扭曲了表情。

陆明宇没吭声,他全部心神都被这刚到手的邪门玩意儿攫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盘面边上那些冰冷粗糙的灰石头子儿,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的苍凉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不…”周浅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带着一股子渗进骨头缝里的寒意。他包扎的动作彻底停了,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深处,此刻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悸,死死钉在罗盘上那些随着青光流转、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动的符文上。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子,戳破了庙里短暂的平静。

“它们不是撤了…”

周浅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缓缓移向庙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重归死寂的黑暗深处,像是在看着某种即将降临的、无法言说的脏东西。

“是在等…等更吓人的玩意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