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深那句“走了?”的尾音还没散干净,就被周浅那句冰碴子似的“等更吓人的玩意儿回来”给砸得稀碎。庙里那股子刚松下来的气儿,瞬间冻得梆硬。

陆明宇捧着那冰凉的铁盘子,手心汗津津、血糊糊,黏得难受。盘面上那根细针还在抽疯似的乱蹦,划拉出的青光在他脸上跳,活像坟地里的鬼火。他盯着那针,脑子也跟着乱转,搅成一锅糨糊。守藏人…就留下这么个疯魔玩意儿?刚才吓退了蚀种是没错,可听周浅那意思,怕是招来了更邪性的东西?

“哥!别动!”周浅的声音把他乱飞的魂儿猛地薅了回来。周浅半跪在周深旁边,正用撕下来的布条死命勒紧他左臂上那道翻卷的伤口。布条转眼就被暗红发黑的血洇透了,看着就瘆得慌。周深靠着墙,牙关咬得咯咯响,腮帮子上的肉棱子一条条绷起来,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冷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砸,落在染血的衣襟上。他右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长刀,指关节捏得没了血色,刀尖杵着地,抖得厉害。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带着血腥味,扯得他伤口一抽一抽。

“小浅…那盘子…”周深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着破锣,他费力地偏过头,浑浊的眼珠子扫过陆明宇手里那冒青光的玩意儿,“邪性…收…收起来…”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呛咳,嘴角溢出血沫子。

周浅没应声,像是没听见。他低着头,脸绷得死紧,手指头用上吃奶的劲儿,把布条狠狠打了个死结,勒得周深闷哼一声。打好结,他才猛地抬起头,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死死钉在陆明宇手上那物件上。那幽幽的青光映着他惨白的脸,更显得鬼气森森,额角的汗珠子都泛着青。

“收?”周浅的声音干得发紧,带着一丝压不住的惊悸,像是喉咙里卡了根鱼刺,“怕是捂不住了。”他伸出手,指尖离那疯转的指针还有几寸远就停住了,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缩回。“它…它在‘醒’。这动静…像被啥东西…给惊着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向庙门外那片死一样的黑。

“惊着?”陆明宇心口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下意识跟着周浅的视线看向庙门外。蚀种退潮的动静没了,只剩下风卷着破窗纸的呜咽,跟野鬼哭丧似的,一阵紧似一阵。可这死寂,比刚才的鬼叫更让人喘不上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周浅的话像块大石头,沉甸甸压在他心窝子上,坠得慌。

就在这时!

嗡——!

陆明宇手心猛地一震!像是被个看不见的锤子隔着皮肉狠狠砸了一下骨头,那青铜盘子发出一声闷得几乎听不见、却又直往人脑仁里钻的怪响,震得他手腕子发麻!盘面上原本只是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的指针,瞬间跟被踩了尾巴又浇了滚油的疯狗一样,彻底癫狂了!

它不再只是在盘面上瞎窜,而是开始以一种更邪性、更狂暴的姿态疯狂地抖、跳!针尖在那堆弯弯绕绕的鬼画符上剧烈地高频蹦跶,速度快得拖出一片模糊刺眼的青光残影,发出一种细碎得让人牙根发酸、后槽牙发软的“嗞嗞”声,活像无数生了锈的铁蚂蚁在啃一块薄铁皮!整个盘子都在陆明宇手里跳了起来,那股子冰凉、非金非玉的底子,这会儿竟隐隐透出一股子烫手的邪乎劲儿!冰火两重天,激得他差点脱手。

“嘶!”陆明宇倒抽一口凉气,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窜上来,胳膊上的汗毛全立起来了。那震颤顺着他胳膊骨头直往上窜,震得他半边身子都麻酥酥的,心口咚咚乱跳,像揣了只没头苍蝇在里头撞。

“哥!”周浅的惊呼几乎同时响起,声音都劈了叉,尖利得刺耳。

陆明宇猛一扭头。只见靠着墙的周深,身子猛地绷得像张拉满的硬弓,整个人向上弹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鞭子狠狠抽中了脊梁骨!他那张原本就因失血灰败得像旧报纸的脸,瞬间没了最后一丝人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白沫子混着血丝从嘴角淌下来。更要命的是他左臂上那道刚被周浅用布条死命勒住的伤口!

血糊糊的布条底下,那翻卷的皮肉边缘,原本只是缓慢渗着暗红的血,此刻竟像底下烧开了锅一样,诡异地剧烈蠕动、鼓胀起来!一丝丝粘稠如鼻涕虫涎液般的、带着死气的黑气,从伤口最深处丝丝缕缕地、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像无数细小的黑蛇,疯狂地缠绕在翻开的血肉上。黑气爬过的地方,皮下的血管像被浓墨汁狠狠泼过,猛地透出狰狞的紫黑色,一条条粗壮得如同发霉老树根似的脉络,正顽固地、恶狠狠地、一寸寸地往上臂方向死命拱!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烂肉窟窿和生锈铁片在阴沟里沤了八百年的腥甜腐臭味儿,猛地从那伤口里炸开,比蚀种身上的味儿更阴、更冷、更钻鼻子,直冲脑门!

“呃…嗬嗬……”周深喉咙里挤出几声被痰血堵住的、压到极致的痛苦呻吟,身体不受控地猛一抽搐,右手的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出老远。他完好的右手青筋暴起,死死抠住左臂伤口上方的肉,指甲深深陷了进去,抠得皮开肉绽,想用剧痛拦住那黑气的蔓延,可屁用没有,那黑气反而像受了刺激,窜得更凶。蚀毒钻心的剧痛让他额角的青筋暴突虬结,像几条扭曲发黑的树根盘踞在那里,眼珠子都开始往上翻。

“蚀毒…是蚀毒!”周浅的声音带着点破音的绝望嘶哑,他几乎是扑爬着过去,一把撕开周深伤口上方的袖子。撕拉一声,布条带着皮肉被扯开,露出下面恐怖的景象——那紫黑色的、如同活物般的脉络已经像无数条恶心的虫子爬过了手肘弯,正死命地、贪婪地往肩膀头子拱!所过之处,皮肉都透着一股子死灰!“它们爪子上的毒!狠着呢!刚才那一下…这毒被那盘子…被那盘子的邪劲儿勾出来了!烧得更旺了!”周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着那不断往上拱的紫黑死气,眼神里第一次透出近乎崩溃的无力。

一股寒气从陆明宇脚底板“嗖”地一下直冲天灵盖,冻得他头皮发炸!蚀毒?被这破盘子引动?他看着周深那张因剧痛和死气侵蚀而扭曲变形、不似人样的脸,看着那不断往上拱、像活物一样的紫黑脉络,再看看自己手里这个还在疯狂蹦跶、嗞嗞怪叫、烫得快要拿不住的“祸根”,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荒谬感像冰水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连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守藏人留下的,到底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阎王帖?这玩意儿到底是宝贝,还是招鬼的幡?

“小浅…别…别管我…”周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子味儿和蚀毒腐蚀内脏的腥气,气若游丝,“看…看好那盘子…外头…外头有东西…来了…”他布满血丝、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珠子,竟然死死钉在庙门方向,瞳孔因为蚀毒的剧痛和某种更深层、更本能的骇然急剧收缩成了两个针尖大的黑点。

来了?

陆明宇和周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堵得严严实实,连气都喘不上来。庙里只剩下盘子指针嗞嗞啦啦刮锅底似的疯响、周深喉咙里拉破风箱似的粗喘带血沫子的呼噜声,还有窗外呜呜咽咽、越来越凄厉的风嚎。死寂,一种绷紧到极限、下一刻就要彻底崩断、把人活活勒死的死寂。

陆明宇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周深那惨烈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胳膊上撕开,后槽牙咬得发酸,重新钉死在自己手里这狂暴得快要跳起来的盘子上。针还在疯跳乱抖,青光晃得人眼花。但就在刚才周深拼死说出“来了”的瞬间,陆明宇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指针狂乱蹦跶、毫无章法的轨迹里,极其短暂地、像错觉般闪过一个极其微小的…偏向!

不是完全没头苍蝇了!在无数次的瞎蹦乱跳里,有那么电光火石、比眨眼还快的一刹,针尖好像被啥看不见的东西硬扯了一下,挣扎着,拼命想指向一个固定的地方!

他心脏擂鼓似的狂跳,咚咚咚砸着肋骨,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堵住他的喉咙。他死死盯着那根抽风的针,眼珠子瞪得发酸发胀都不敢眨一下。汗混着脸上的血污流进眼角,蜇得生疼,他也顾不上擦,生怕错过那转瞬即逝的指向。

嗡!嗡!嗡!

盘子又连着闷响了几下,像是肚子里藏了个暴躁的铁疙瘩,抖得越发厉害,震得陆明宇虎口发麻。每闷响一声,周深的身子就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伤口里冒出的黑气就浓稠一分,那紫黑色的、如同活物般的脉络就往上恶狠狠地拱一截!周浅死死按住周深剧烈抽搐的肩膀,眼珠子通红,里面全是血丝,牙咬得咯嘣响,嘴角都咬破了,却一点法子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蚀毒像跗骨之蛆一样啃噬他哥的血肉筋骨。

就在这熬人的、能把人逼疯的死寂里,陆明宇布满血丝的双眼骤然瞪圆了!瞳孔缩紧!

来了!又来了!

在指针又一次毫无章法、癫狂至极的乱抖乱跳中,针尖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蛮横无比的巨力猛地一拽,极其突兀地、极其短暂地——停住了!虽然就他妈一眨眼的工夫,短得跟放屁似的,但陆明宇这次看得真真儿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针尖,笔直地、死死地戳向了…城隍庙正殿最里头,那被巨大阴影彻底吞没的、原本供着城隍老爷泥胎塑像的神龛后头!

不是门!不是他们以为的庙外!是庙里面!神龛后头那片最黑、最深、最不起眼的、堆满蛛网灰尘的破败旮旯!

“里头!”陆明宇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惊骇和一种荒诞的恐惧彻底劈了叉,嘶哑地吼了出来,破了音,手指头不受控制地、神经质地戳向神龛后那片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它…它指里头!那东西…在里头!”他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周浅和周深同时一个激灵!像被冰冷的针扎中了脊梁骨!

周浅猛地扭头,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轻响,眼珠子顺着陆明宇那根颤抖的手指头甩过去,瞳孔骤然缩成了两个针尖大的小黑点,里面全是难以置信的惊悚。神龛后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掉所有光线和声音的墨色浓浆。刚才蚀种围门,生死一线,谁他妈有功夫往那积满陈年老灰的犄角旮旯多瞅一眼?

周深也强忍着蚀毒钻心蚀骨、几乎要把他灵魂撕裂的剧痛,脖子上的青筋像老藤一样暴起,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扭过脖子,浑浊得如同泥潭的目光死死盯向那片黑暗最深处。他脸上的肉因为蚀毒的侵蚀和巨大的惊疑拧成了痛苦又骇人的疙瘩,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庙里静得可怕。盘子指针嗞嗞啦啦刮铁皮的疯响和周深喉咙里嗬嗬作响、带着血沫子的粗重喘息,这会儿听着格外刺耳,像钝刀子割着人的神经。

那片浓墨似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暗,好像…动了。

不是光影晃动产生的错觉。是那片纯粹的、粘稠得如同活物的黑暗本身,像一大滩沉在死水潭底的墨汁被看不见的东西搅动,极其缓慢、极其诡异地…漾开了一圈肉眼几乎难辨的、带着粘滞感的涟漪。无声无息,却让人从心底里发毛。

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气息,如同封冻了万载的寒冰地狱被猛地撬开了棺材板,无声无息、却又汹涌澎湃地从那片黑暗最深处弥漫、渗透出来。这气息比蚀种的骚臭更阴寒刺骨,比地窖最底层的湿气更死寂绝望,带着一种朽烂到灵魂深处、能把活人魂魄都冻成冰渣子的森然恶意。空气的温度“嗖”地往下狂掉,陆明宇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呼出的气变成了一小团惨白、迅速消散的雾。

“嗬…嗬嗬……”周深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无意识的、被痛苦和恐惧扼住的抽气声,身体筛糠似的剧烈抖起来,一半是蚀毒闹的,一半是骨头缝里、灵魂深处渗出来的、最原始的恐惧。他伤口上那紫黑色的、如同活物般的脉络,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阴寒狠狠刺激了一下,猛地一鼓胀,向上蔓延侵蚀的速度陡然快了一截!像无数条贪婪的黑虫发了疯!

周浅的脸瞬间白得像刚刷了层石灰,连最后一点血色的嘴唇都彻底灰败下去。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挡在痛苦抽搐的周深和捧着盘子的陆明宇前头,两只手在身前飞快地、神经质地结了个防御的印诀。虽然指尖没亮起任何光芒,只有一片徒劳的灰暗,但那动作快得几乎抽筋,透着一股子豁出命去、玉石俱焚的狠劲儿。他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那片开始“漾”起粘稠波纹的黑暗上,瞳孔深处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近乎实质的惊涛骇浪和冰冷的决绝。

陆明宇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快冻成冰坨子了,四肢僵硬麻木。他双手死死捧着那疯跳不止、越来越烫手、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烙铁的青铜盘子,盘面散发的惨青幽光把眼前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鬼气森森的色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盘子里那根针每一次狂暴的、毫无规律的蹦跶,都像是在疯狂地应和、呼应着那片黑暗最深处某个正在苏醒的、难以名状的恐怖玩意儿!那盘子和他自己的心跳,诡异地同步着,咚咚,咚咚,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那片黑暗的涟漪,越来越清晰了。不再是微不可察的波动,而像是死水潭底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无形的陨石,一圈圈无声的、却带着沉甸甸、粘糊糊压迫感的波纹,缓缓地、碾压般地向四周扩散开。波纹的正中心,那片最浓最稠、仿佛能滴出墨汁的黑暗,开始向内塌陷、旋转,搅成一个缓缓转动的、深不见底的、仿佛要把整个庙宇连光带魂都吸进去嚼碎吞噬的幽暗漩涡。

漩涡深处,粘稠的黑暗像煮沸的沥青般翻滚、鼓泡,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最底下那片令人作呕的粘稠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上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