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她听着那水声,像一根旧针反复扎进她心里,唤起她早已压抑又无处说的孤独、寒冷与被遗弃感。
宋月萤醒得很早,天还没亮,屋子四角都是冷的。她睁着眼盯着头顶那块被烟熏得发黑的房梁,鼻子里闻到的是烧锅炉柴灰的味儿,混着一股屋里发霉的被褥味,沉甸甸的。
她没翻身,怕吵醒了旁边睡得像石头一样的婆婆。她现在被安排睡在婆婆屋里的角落,一张铺着玉米壳子的炕席上,身下垫的是去年秋天晒干的稻草,枕头是一个塞了旧棉絮的破布袋。她睡不沉,每次梦里一动,稻草就沙沙作响,婆婆就要踹她一下。
她在这家已经三个月了,还没彻底记住所有亲戚的称呼。
她只知道自己婆婆叫“刘大娘”,未来老公的名字是刘连成,听人说他明年就要满十二。家里还有个“公公”,常年出去打零工,一个月回来一趟。她记得刚来那天,看到公公人黑瘦黑瘦的,吊着眼看她两秒,没说别的,只淡淡扔下一句:“能干活就行。”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干活”是啥意思。后来才明白,是扫地、劈柴、喂鸡、烧水,什么都算。
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门口时常常发愣。天黑得早,鸡窝早就安静下来。她听着风刮过墙角,像狗的喘息声,像男人骂娘的声音。她抱着膝盖蹲着,什么也不想,就看着天上那一颗孤零零的星星慢慢亮起来。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等”,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过”。
有时她做事慢了,婆婆就骂她“耳朵里灌了牛粪”,有时她太快了,又被说“毛手毛脚像偷人家的耗子”。她听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无论怎么做,好像都不对。
这天是个阴天,村东头的井边挤着人,她端着木桶去打水,排在一群媳妇后头。她安安静静地站着,身后一个大婶扯着嗓子说:“那个谁家的小丫头呢?不是说买来当儿媳的,咋天天一个人晃荡?”
旁边人笑起来:“你说那谁啊?就那个命硬的,小小年纪被卖的那个?听说是赌债抵命。啧,才七岁,能懂个啥,瞧着都可怜。”
“大人赌钱,孩子买账。听说她哥当时要拿七毛钱去赎她,被她爹一巴掌扇出门。男人输了钱,女人不敢吭声,女娃娃就当东西处理了。”
“她娘也是个窝囊的,现在知道丑了,说自己疯了不顶事。哎,你说这种娘,有啥用?”
“她那个哥哥啊……前阵子有人在西边县城看见个捡瓶子的,说梦话,说‘我妹妹还在山那边’。你说是不是吓的?”
宋月萤听到了,端着木桶没动。水面映着天,映着她瘦瘦的脸和垂下来的头发,像两条水里的藤。她很想知道哥哥还好吗?到底怎么样了,哥哥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接自己?哥哥现在攒了多少钱了?
她想起哥哥小时候在炕头教她念“家”这个字,说:“你看,一个宝盖头底下有个‘豕’,猪,咱家有猪,就有家了。”
可如今,她在这家,却连猪都不见几头,自己过得也不如猪。
那木桶太大,她用一只脚钩住井台,一点点把水提上来。冻得手通红,桶边的木刺扎进指头,她也不敢哼一声。她一心只想着,别洒了,别摔了。
她回到屋时,刘连成在灶前拨柴,灶火烧得忽大忽小,红色映在他眼角。他回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婆婆在院子里剪鸡毛,看见她拎着的木桶沉沉的,才哼了一声:“今天总算没偷懒。”
她卯足了劲把水倒进缸里,手心被桶柄勒出深深的痕,看着满缸水,她终于可以把水桶放下了。
吃晚饭时,公公又回来了。他喝了酒,脸红眼也红,一进门就开始骂,骂婆婆拿钱大手大脚,说地里产不出东西都是女人不勤快的错。原来公公性子也并不好,喝完酒就会闹疯,吓得她一愣,却不知道躲哪里。
他瞥了她一眼,忽然一顿:“你,丫头,给我站住。”
她吓得放下碗,低头站好。
“你怎么这么慢吞吞的?干活也是拖拖拉拉,吃饭也像耗子舔豆腐。”
“我……我没慢……”她轻声说。
公公一拍桌子:“你还敢顶嘴?”
她嘴唇抖了一下,不敢再吭。
婆婆赶紧把她推回屋:“行了行了,她还小呢,你吼她干啥。”
“小?哪儿小?七岁了还不懂事?你说你们买回来这么个赔钱货,连饭都白喂!”
宋月萤背着身站着,觉得他们的话像刀子似的,一点一点割着她的耳朵。她只能听着,她不敢出声,她不敢哭,不敢动。
饭后,天色又黑了一层。风从北边绕过墙角,呜呜地吹着。她收拾完碗筷又去院门坐了一会儿。月亮藏在云里,光照在瓦缝里像烟灰缝隙的光,弱得快灭了。
她听见屋里婆婆骂刘连成:“你以后再敢背着我给她喂吃的,你试试?”
刘连成瘪了瘪嘴,转过头去,没出声。
风吹动屋檐下那根晾衣绳,上头挂着一件打着补丁的小褂子,晃啊晃,像挂着半个人的空壳,随着风在飘。
她突然有点冷,往院子里缩了缩,凉风顺着脸颊滑入领口,她摸了摸自己露在外面的脚踝,也是冰凉的。
她不知道别的女孩这个年纪在干嘛,那个集上遇到的女孩是不是也会在夜里睁着眼盯屋梁睡不着。
她不明白那些骂她的人,到底是在骂她,还是在出气,但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她只知道,她是这家买来的——她就是他们手里的一件货。但她也不是货。因为她饿了会自己找干饼,冷了会自己裹破被,梦见哥哥哭会吓醒,梦见娘点头会心痛。
她活着。像一条不肯断掉的线,拽着过往,也拽着她自己。风越来越大,她在心里轻轻念了一句,不知是不是梦里哥哥说的:“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