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萤最近总是做梦,梦见院子外那棵被劈过的老槐树。
树干焦黑,歪着身子像要倒,又死撑着没倒。她梦见自己蹲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只烂布娃娃,娃娃的眼睛掉了,肚子开线。她把娃娃按在槐树根下的泥巴里,埋了一半,只露出头。然后她站起来,看着远处的山,山后什么都看不见,天是灰的,风一吹,槐树发出像人在叹气一样的声音。
她吓醒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屋外的风像人喘气一样,呜呜地绕着窗户转。婆婆还在她身侧睡着,嘴里发出轻轻的磨牙声。炕很硬,稻草被她翻身压得起毛,她轻轻把身子往炕边挪了挪,试图不让任何声音发出来。
她想了想,悄悄把脚伸出炕沿,找到那双布鞋。鞋帮是破的,穿进去的时候她得把脚指头收得紧一点,不然鞋头会裂开口子。天冷了,脚冻得像石头一样,但她不敢吵醒婆婆,只能摸索着披衣下地。
她想去灶屋给自己倒一点昨晚剩下的热水,可锅早就凉了。她点不着火柴,也不敢乱烧柴。她只好蹲着,把手心贴在铁锅外壁试图取一点热气,但那锅比石头还凉。
她在屋子里蹲了一会儿,冷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她才悄悄拉开门栓。月光微弱,地上霜白一片,她缩着身子走到院子最角落那个水缸边,轻轻探头往里看,缸里结了薄冰,像一张蒙着灰的镜子,照出她瘦得像影子的脸。
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冰面,冰“咔”的一声裂了一道口,她吓得一缩,差点摔倒。回身时,她看见门槛上多出一双鞋。
是她那天在集市上看见的,刘连成的那双旧布鞋,鞋底补了三层,外头脏得发白,鞋边还缝着一道红线。她认得出来。
她站在原地不动了很久,低着头盯着那双鞋,心跳“咚咚”地敲在胸口,像头回犯错被发现那样慌。
“穿上吧,”是刘连成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你那双破的,太冷了。”
她一下子僵住了。
他也没说第二句,转身回屋,只留下一道影子,一道门缝,一丝冷风,还有那双搁在门槛上的旧鞋。
她没有动,她站着,像钉在地上。她不知道这是好意,还是别的什么,她也不敢确定。如果换了别人,是不是也会突然被骂“别拿自个的给她穿,她又不是你亲的”,或者说“穿坏了怎么办”。
她不敢确定。
其实那鞋比她的脚大不少,穿着咯咯响。可她还是蹲下去,把那双鞋拎起来,抱在怀里,进屋时,小心地放在自己的炕角下。她想着可以打个带子,绑在脚上穿。
当天中午,婆婆眼尖,一眼就瞅见了:“这鞋哪儿来的?”
宋月萤一哆嗦,鞋都没来得及藏好。
刘连成从灶屋出来,耳朵一动:“我给她的。”
“你给她的?”婆婆眼睛立马瞪大,“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她是你什么人?你给她鞋穿?”
“我鞋旧了,”刘连成嘴角发白,“穿不住了,她那双更破。”
“更破就让她打补丁去!她就是拿来干活的!你算老几!”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连门外的鸡都吓得不敢叫。她正要夺走鞋子,刘连成眼疾手快,一把把鞋又拿回来,垂着眼不吭声。
婆婆看了他两秒,气得骂不出话来,甩手一扭头,嘴里嘟囔:“你给了就给了,穿坏了别回来哭。等你哪天没鞋穿,我可不管。”
就这么一句,撂下了。
鞋就留下了。
宋月萤蹲在墙角,抱着那双鞋,小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那一瞬,她突然想笑。可她不知道这个“笑”是什么。像冷天的针扎脸一样,一点点渗进去,疼得迟缓,像要窒息。
她不是不明白“拿来干活”是什么意思。她早早懂得干活的孩子得听话,得能扛、能扫、能熬。可她不知道,原来鞋也分主人和工具。
那顿午饭,她没吃几口。
晚上睡觉时,她把那双鞋抱在怀里,像以前在家抱的那个掉了眼睛的娃娃。她怕它再被抢走。她甚至在心里跟鞋子说话:“你别怕,我不让他们扔你。”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她又去了那口井。这次她的手不再通红,不是因为不冷,是因为她偷偷拿了灶屋角落的柴灰,撒在掌心,用力揉了揉才出门。
她提着满满一桶水回来,倒进缸里时,婆婆没说话,刘连成在鸡窝那边铲鸡粪,也没回头看她。她站了一会儿,然后自己去擦了门边的泥,把炕下的破布鞋收好。
鞋破了可以补,心破了不敢说。
但只要鞋还在,她就觉得自己不是一文不值。
她不懂什么是命,也不懂什么是情,但她知道冷了要穿鞋,饿了要吃饭,疼了要忍着,哭了不能出声。
这些,她都记住了。
她还记得哥哥说过,冬天过去了,槐树会发芽。只要树还活着,就还会有叶子。只要她还活着,总会有一点什么,会从脚下长出来。
她不是泥里的草,不是他们说的“赔钱货”。她是她自己,名字叫宋月萤。
她会活下去。
就算没有人等她。
刘连成每天都要走一段不近的土路去村头私塾,那间私塾屋檐低低的,墙角剥落着旧年的白灰,窗台上摆着几块压着课本的砖头。他早上天刚亮就出门,晚上踩着暮色回来。那是村里唯一还在教孩子识字算数的老先生,脾气古怪,见人只点头不笑,是早年逃荒来这片落脚的老人,说话带点外地口音。刘连成跟着他认了不少字,也学了点算盘。
私塾的孩子不多,十来个,大多是男娃。宋月萤偶尔站在村口看他们经过,听他们背《百家姓》《千字文》,听得久了,她也能在心里默念几句,却不敢说出口。
她从未走进过那扇门。没有人带她,也没人允许她进。
她蹲在灶屋门口的时候,有时能看见刘连成拿着课本读得出神,那些她看不懂的字,在他嘴里一个个流出来,就像不是在这里的人。他像要走出去,走到村外更远的地方。
她不敢问他学的是什么,只知道,他识字,会算账,还能帮公公婆婆写收据,是家里的“盼头”。只是后来家里开销重了,婆婆说“念书不能当饭吃”,公公更是吼他“再看一本就把书撕了烧锅”。
刘连成最终还是没能继续念下去,早早去了镇上的五金铺当学徒,跟着修水龙头、电灯、灶台,还时不时替人修脚踏车。他不是个爱说话的少年,沉默的时候像他爹,走路看地,不爱看人眼睛。但每次回家,他都会不动声色地把身上的零钱交给婆婆,哪怕只挣了八毛钱。
她不敢多看他。她只记得他那天留下的那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