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么熬油似的过来了,宋月萤快十五岁了。刘连成也快十九了。而她长高了一些,还是瘦,但五官拉开了,眉眼清秀,就是一双手常年干活,粗糙的像个干柴火。
村里人说她“出落成个姑娘了”。可没人敢正眼看她太久,更多的是背后低声议论,“那谁家的买来的”“三十块一口价”“从小卖来的”。
六七年一晃过去。那年春天,她被父亲一手推上牛车,穿着干净的袜子,被送进刘家大门,从此再没离开过。她不是刘家的亲人,也不是客人。她是那三十块钱买来的货,是刘连成未来的媳妇,是婆婆嘴里“养着干活、以后接香火的”。
村里有人家来提亲,说是认识刘家旧亲戚的侄子,在外头跑运输,有辆车,还带着城里口音。那人坐在灶屋外的小板凳上抽烟,说起话来抖腿,眼睛盯着宋月萤一眨不眨。婆婆见了,笑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人是苦命的命,姑娘是能干的姑娘。”
宋月萤站在屋檐下,脸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地上。
晚上,婆婆把她叫到屋里,关上门,点着灯,说:“你也不小了,该有个名分。我们家穷,养你养到现在,是要讲点规矩的。你也不是我们家亲闺女,咱们说白了,就是三十块钱买来的。现在人家开口要了,这桩事,定了。”
她没吭声。
“人家愿意出两袋白面,一床新棉被,还有五十块彩礼。你自己说,你还想挑?”婆婆拍了拍炕沿,“你以为你是啥命?”
她没动。
“从小我就说你命硬,克娘克哥。你妈把你送来时连眼都不抬一下,穿了双袜子就交差。”婆婆把手伸进被窝,“这世道,没个娘的姑娘,就是根草,能在哪儿扎下根,全凭运气。”
那晚,宋月萤坐在炕角,望着昏黄油灯的灯芯跳了半宿,灯烧到一半,蜡油噗地一声溅了一滴出来,正好落在她手背上。她也没动。
隔天,刘连成从镇上回来,衣领上落了雪,进门就把工具箱搁在地上,见她坐在屋角不说话,愣了一下:“咋了?”
“你还想给她撑腰不成?”婆婆从锅边转过身来,擦着手,“她呀,人家看上了,要娶走了。你别又犯傻,当年那双鞋的事还没过去。”
刘连成抿着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
那天晚饭他吃得很快,没抬头也没说一句话。饭后,他自己一个人去了院子东头坐着,手里拿了根细柴棍,画地。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小时候那个站在她身边,帮她倒水、拎桶、留鞋的男孩。
可那影子已经不动了,像钉死在院墙边。
以前刘连成去读书,婆婆便说他“有出息”“比他爹强”“是个能顶门立户的”。
当初她还小,不懂这话的意思。如今大了些,听得明白,却没太多感想。她心里清楚,那些话从来不是夸给她听的。她只是那笔“买卖”里被交换的东西,像鸡、像牛、像桌子,放在哪就得站在哪。
刘家最近话多了起来。
婆婆总念叨:“姑娘大了,得把这事定了,能赚二十块钱呢。”
公公喝了口酒,点点头:“早晚都得办,不如趁着她现在还听话。”
这话是说给刘连成听的。
刘连成那晚没作声,只低头扒饭,筷子攥得紧。饭后他把碗洗得比平时更用力,水花溅出来,打在灶屋泥地上,湿了一片。宋月萤在一旁劈柴,没抬头,只是感觉到他走路的脚步声重了几分。
夜里她睡得浅,风吹着窗纸哗啦响。婆婆在梦里说梦话:“三十块买来的,可不能亏了……”
第二天一早,婆婆拽她进屋,拿出一块褪色的红布,说:“这块布,是当年给你压箱底的,留着成亲用的。你十五了,等过几天给你缝身新衣裳,正正经经把事儿办了,去了婆家得听话些。”
她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不是“问”,是“通知”。
这几年,她看惯了他对这个家一次次低头,看惯了他跟公公争执后默不作声地出去干活。她知道,他早已经是家里的“男人”了。他不能不顺着这个家。
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
“成亲”这两个字从婆婆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她的耳朵是热的,手是凉的,心里像倒进一壶未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冒着虚火,却不敢响。
她一个人去后山劈柴的时候,偶尔听见村里别家媳妇说笑声,夹着孩子的哭声,声音远远地传来,又远远地散开。她坐在树根下,抱着膝盖,想起小时候哥哥教她念书的样子——他说“家”是宝盖头下有个“豕”,可她后来明白,不是所有地方都叫“家”。
之前有天晚上,她在鸡窝后头收鸡蛋,听见灶屋里婆婆跟公公在说话。
婆婆说:“哎,我又一想啊,连成这孩子……太听她话了,不像个男娃。”
公公哼了一声:“小心以后真被她压着。”
“要么等他再大两岁,再找个他能镇住的——买来这个啊,眼神重,不好带。”
“你那意思……不让她嫁进来?”
“咱花三十块买的,不嫁能咋的?我寻思着……
灶屋里火光摇着,她躲在鸡窝后头,整个人僵在黑暗中。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三十块不是“交易完成”的价码,而是“交易还在继续”的名义。她以为自己会留在刘家,以为这场买卖不过是一个形式,可她错了。
她就是货——能换钱的、能再出手的、能被“重新安排”的。
她拎着鸡蛋回屋时,手抖了一下,鸡蛋掉了一个,砸在门槛上,“啪”一声碎了。
刘连成那一刻从屋里走出来,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弯腰把碎鸡蛋拢了拢,然后把蛋壳收起来丢进灶火。
她站着没动,望着火光里那些烧焦的白色碎片,一动不动。
刘连成低声说:“冷了,早点回屋。”
她“嗯”了一声,转身走回自己睡的那张炕。
她知道那双鞋、那口水、那几次偷偷拎桶、让路的举动,可能只是“顺手”,也可能是一点点不敢说出口的“心疼”。可现在,没人再提那双鞋,也没人敢提“心疼”。
年末,镇上来人催刘连成回铺里加班,说年前要赶一批电线装配。公公让他带上干粮,早点走。刘连成收拾得很快,只带了一件旧棉衣和一双补了两次的布鞋。临走前,他站在院子口,看着宋月萤正把水倒进缸,脚下是一地积雪。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最后只道了一句:“屋里冷,记得晚上塞稻草。”
她点了点头,抬眼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转身走了,背影瘦得像棵晃动的树。
风吹过来,吹得她脸颊生疼。她咬了咬牙,抱紧水桶走回屋。
她的“身份”被重新提起。婆婆说人家看中了她的“本分”和“会干活” , “三十块养了七年,不能白养”。
这话她听了不下十遍。
她蹲在灶屋,听着火舌舔着柴禾,手里攥着一颗炭。火光映着她的脸,她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三十块,七年,还能换多少次买卖?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还是活着,还会冷、还会疼、还会醒。
她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办了”,她不想穿那块红布缝的衣裳,也不想再叫那两个人“爹娘”。
她想逃。
可她知道自己逃不掉,因为她从来都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