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五了。皮肤晒得发黄,脖子细,眼神也细,眼角微微往下坠,看人时总像是在偷偷看,不敢看久。她不再哭,也不吵,像一口缸里的水,早沉了渣滓,只剩下表面的沉静。
刘连成十九,在镇上活儿干得不错,手脚利索,脑子不笨,就是脾气越来越沉,不爱说话。
宋月萤正式嫁进刘家那天,天是晴的,地是干的,三轮车上铺着块红布,是她婆婆前两年从镇子上的嫁妆铺子捡来的下脚料——红得不正,有点粉,边上还有个印戳。布下面是宋月萤的人。
没敲锣,没有接亲队,更没有红盖头。婆婆是这样说的:“买回来的,还想讲什么排场?三十块钱,娶条命回来,已经够便宜他家了。”
她坐在那块红布上,脸朝前,看着镇子街口那个熟悉的牌坊越来越远,心里空得像漏了风的口袋。婆婆走在车旁边,边走边跟后头那户人家讨价还价,说要不再加点钱?
“再多十块钱呢,咱家还能修鸡窝、买种子。她嫁谁不都一个样?”婆婆当着她的面说得毫不避讳。
那时刘连成刚下工,骑着一辆修到一半的破车从铺子后头赶来,脸上的汗还没干,鞋底满是黄泥。他站在三轮车面前,挡住路,一句话没说,只盯着婆婆的眼睛看。
婆婆骂了句:“你挡啥?她不是你啥人!”
刘连成说:“她就是我的人!就该在我这儿落地。”
“你才多大,吃得起两个嘴?你爹都不吭声了,你掺和啥?”婆婆火气腾地上来。
可刘连成没动。他把一只旧布袋甩在地上,“三十块,我早就攒出来了,不差你那点嘴。”
婆婆被噎住,一时没话,吐了口唾沫才说:“你这孩子,净搅和。”
当场退了婚。
她记得三年前,有次路过镇子,看到嫁人的女娃穿着新缎袄,脸上点着胭脂,婆家来了一串人,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后头跟着牛车和挑担的。那时她站在街角,手里捏着一毛钱的糖,舍不得咬,只看着那女娃坐在红布上,像仙人一样。
她没想到轮到自己,是这样的景。
不是喜乐,不是热闹,只有婆婆喊价的嗓门和一块捡来的破布。她不懂为什么别人能当“新媳妇”,而她只是个“值三十块”的货,还是旧的。她还是坐在车上,像当年她坐车来他家。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动。可她摸了摸布袋角,发现手心里起了一个泡,是拉水桶时候磨出来的。那一刻她只觉得,那泡破了,会疼;疼了,就能证明自己还在这世上。
婚礼没有,也没人提。她从去别人家的三轮车上下来,直接进了刘连成屋里的炕,从那天起,她就不再睡婆婆屋角了。
饭桌上没人说她“是儿媳妇”还是“是丫头”,只有婆婆冷嘲热讽一句:“三十块钱换了块石头。”然后继续掰玉米棒。
当晚,宋月萤坐在炕边,看着那只被烟熏得发黄的煤油灯,像看着一盏老掉的魂。刘连成在屋里磨锤子,火星窜出来,她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她一眼,说:“没啥。”
“你咋……不让你娘把我给卖了?”她低声问。
他没答,半晌才说:“他们能卖你出去,人家也能把你再卖了。我不想那样。”
她没说谢谢,她不懂得那两个字到底啥时候该讲,只轻轻“嗯”了一声。
夜里她醒来时,窗外飘起了小雨。那点雨声,像敲在心上的细针,一下一下,很轻,但总落在那最软的地方。
她以为,这一生大概就是这样了。
谁也没问她愿不愿意,她也不再问。反正一开始她就是“买来”的,只不过这场买卖,到十五岁那年,才算彻底成交。
刘家没钱给她置办新衣,婆婆只给她找了件绣着暗花的旧褂子,说是她男人姐姐出嫁时候剩下的。宋月萤穿上那件衣服,胳膊短了两寸,肩头松垮,却不敢动针线。
她娘没来,她哥也没来。她想他们大概早忘了她,或者早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她还记得哥哥小时候对她说:“等你大了,我就接你回去。等我挣了钱。”她那时信。可现在她不信了,不是不信哥哥,是不信“挣了钱”能改变什么。她在这三十块钱里过了八年,知道钱换不来人心,也换不来命。
她就这样被安排睡在刘连成屋里的炕上。
炕是热的,屋子却是冷的。窗纸糊得不严,风从缝隙钻进来,屋里一盏小煤油灯发出淡黄的光,光照在墙角斑驳的墙皮上,就像一只苍白的手掌伸在空中。
她坐在炕边,身上穿着婆婆找出来的旧褂子,硬邦邦的布料把她的肩卡得生疼。她双手紧握在膝头,一声不吭,只听见刘连成在屋外洗手洗脸,水“哗啦啦”地响。
她的心跳得飞快,像不受控制地撞在胸口,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她知道自己是“成亲”了,知道今晚上开始她就“是人家的人”了,但她不知道“那事儿”是什么,也从没人教过她。
她只听村里人骂谁“睡得像新媳妇进门第一晚”,也只听那些大娘们说“新媳妇头三天,啥也不能说”。她更不敢问这三天到底有什么规矩。
刘连成进屋的时候她甚至不敢抬头,只把脚慢慢地收进炕席里,像缩回壳里的小虫。他在角落里坐了很久,没说一句话,也没脱衣服。
两人都没睡熟,一人靠炕头,一人靠墙角,中间隔着一只旧被褥。
她听见他翻身,也听见他叹气,声音闷在喉咙里,像是压着什么说不出的东西。
她整晚睁着眼盯着屋顶,连屋梁上的蜘蛛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怕他靠近,怕他说话,又怕他一声不响地爬上来。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一夜就那么过去了。
第二天,婆婆没提,她也不敢说。刘连成起得早,像往常一样出门去镇上,留下一地安静。宋月萤烧水、洗衣、劈柴,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第三天晚上,她照旧睡在那张炕上,刘连成依旧躺在最边上,两人中间还是那只旧被褥。
她忽然有点明白了,也可能是猜。
他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或者,他压根不想面对她。
总之,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她的人生,从未真正开始过。
结婚第四天,她去灶屋烧水,手刚伸进水缸,就听见婆婆在院子另一头说:“哎呀,这丫头,能换点地就好了。她不算赔本,但也真没挣着。”
她手一抖,水瓢掉进缸里,发出“咚”的一声。
她想,她自己,果然一直就是个物件。
刘连成每天早早去镇上做活。回来时有时带点馍馍头,有时带根铅笔,但从不说那些活多苦。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别问。”
于是她也学会了不问。就像她从来没问过:她到底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媳妇,或者只是个被补丁缝起来的账目尾巴。
她不是傻。她只是太早就学会了顺从。
现在她还只是个彻底“交易完成”的,三十块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