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萤婚后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去,谁也没注意她是怎么熬的。她也不说。
像被放进了一个木盆里,从山头往下漂,一路磕磕碰碰,不知会漂到哪去。
她不哭,也不闹,也不敢高兴。她已经学会了这些情绪都是多余的。
婆婆还是不改嘴,逢人便说三十块的事。
宋月萤听见,也不作声,继续翻谷。她的手掌早磨得生茧,连背都晒蜕了皮。她穿的是别人剩下的衣裳,长一截短一截,有时候风一吹,领子歪到一边也懒得扯。
她每天早上起来就劈柴、烧火、洗衣、喂鸡、照看炕上的老公公,他病了半身不遂,整日咳个不停,靠她一口一口喂粥。
婆婆骂她“喂得慢”,公公倒没说什么,只是看她一眼,眼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恶意,像看个家具。
刘连成白天去镇上做工,晚上有时候回来得晚,身上带着酒味,脸却不红,只沉。
“路上遇人请了几口。”他说。
但她知道不是请,是他自己往那边凑的。
刚开始他还有些话,慢慢的,也不太说了。屋里多半是她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脚步像浮灰,一点响也没。
她常听村里女人们聊天,一边剥玉米,一边说些隐晦话:
“头三天是规矩啊,连成那孩子……是不是不中啊?”
“啧,三十块买的货,说不定有什么病呢。你看她那眼神,怯得要死。”
“哼,要我说,就是克人。”
宋月萤没出声,她在井边洗衣服,听见了也没抬头,搓着搓着手指就起了红。
她不恨她们。
她只是觉得,她可能真的有点“别扭”。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当一个“媳妇”。没人教过。没人告诉她一觉醒来,她身份就换了。
刘连成对她不冷不热,有时候回家了倒头就睡,有时候在院里坐半宿,抽一整袋旱烟也不说话。
他没碰她。不是三天,而是三个月。
有一回夜里他回来得特别晚,脚步乱,进屋门的时候撞翻了门槛边的水桶。
她赶紧去扶,他一手甩开她:“滚!”
她怔了一下,退后两步,不敢再靠近。
刘连成把身子倒在凳子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个落水后还带着泥的麻袋。
她站在一边,手垂着,心跳很慢,但不是平静,是麻木。
第二天早上,他不记得前一晚说了什么,甚至照常带了一个油条回来。
她接过那油条,小心掰成两段,先塞进公公嘴里。她自己没吃。她咬不下去。
她那时候想的,不是怕他骂,是怕…是不是自己没让他满意。
她不懂“满意”是什么。
她只听人说“新媳妇要贴心,要懂事,要会伺候人。” 她都照做了,可还是换来冷脸、醉酒和那句“滚”。
她不敢问,也不敢看他。
那晚,她躺在炕上,梦见自己跪在槐树下,把一只旧娃娃埋进了树根。娃娃脸上沾了血,是谁的血不知道,只知道她在挖土,一直挖,挖得满手是泥。树上的槐叶落下来,落在她肩头,像谁在拍她一下。
她抬头看,槐树枝上挂着一个影子——像人又不像人,黑漆漆的,看不清脸,只听见它说:“你就是这样活着的。”
她惊醒。满身冷汗。
夜风从窗缝吹进来,屋外的槐树影子在地上摇来摇去,像在抖一张破网。
她披着衣服走出去,看那槐树。
风很冷,天将未亮。她站在那棵槐树底下,抬头望着。
树干歪得更厉害了,有一截皮脱落,露出干枯的木心。树根处土层裸露,像瘦人露出的脚脖子。
风吹过来,一阵尘土扬起。落在她脸上、肩上、脚上。不是花,也不是叶,是像煤灰一样的尘。
她不动。只是站着,看那树,像是等什么,也像是送什么。
她不敢说她在等——她不敢说任何话。
她只是觉得,那棵树也许比屋里的人还懂她。
就这样,她的婚后日子,一点一点被灰尘埋了
婆婆一直说她命硬。
“哪家媳妇不是头三天就圆了房?她倒好,进门像块石头,谁碰都凉。”
这些话不是在她面前说的,是在村口、井边、晒谷场上说的,逢人就说。说她冷,说她不懂事,说她八字重,压着连成发不了财。
宋月萤头一次听见时,是在柴房外,她刚捡完鸡毛,手上还沾着鸡屎。女人们的声音从墙外飘进来,不轻不重,却像针。
“你看她那眼神,跟野猫似的,藏着事呢。”
“我看她早晚不是个安分的。那种命,谁驯得住?”
她没回头,只低着头把鸡毛搓干净,用布裹起来放进门后。
她不懂她哪不安分,她也不懂她命怎么硬了。她每天干完婆婆吩咐的事,还会多擦两遍窗台,多劈几根柴。她习惯了起得早,天还没亮就去井边提水,回来先烧火、蒸饭、煮猪食,最后给刘连成爹倒夜壶、擦身。
她不记得上一次坐着吃饭是什么时候。每次饭好了,她总是等一家人吃完,再默默在锅里刮那层锅巴。那锅巴硬,刮的时候牙都酸,可她还是咽下去了,因为她记得那年冬天她哥分她一小碗锅巴时说的:“你小,先吃。”
可那时的锅巴是香的,这些年的锅巴是苦的。
村里人总说刘连成“娶了个赔钱货”,但宋月萤知道,她没赔。她只是没人爱。
刘连成越来越沉。他白天干活不说话,晚上回家也只是躺炕上抽烟,有时一根接一根,有时一夜不说一句。他开始和镇上人玩牌,输了钱脸色发青,回家就摔鞋。有一次把饭碗也摔了,婆婆骂她:“你做得什么猪食,连自个男人都养不住。”
她没哭。她很久不哭了。眼泪像是被这些年硬生生磨干了。她只是收拾碎碗时手指划破了,血滴进水盆里,婆婆没看见,她也没说。
那天夜里,刘连成喝了酒,走路都歪。
宋月萤刚洗完锅,还没来得及脱外头的褂子,就听他踢门进来。门板“砰”地一声震响,屋里的煤油灯也晃了晃,灯花跳了跳,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她站着没动。
刘连成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是凶,是乱。他好像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闭上,转头砰地坐下,背靠着炕沿,开始解鞋。
鞋带没解开,他烦躁地拽了一把,把整只鞋踢飞了,砸在墙角。
“怎么了?”她小声问。
“闭嘴。”他回得快,也重。
她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她没有再问,蹲下去,把那只鞋捡起来,放回原位。刘连成坐在那里不动,手撑着头,一言不发。
那一夜他没睡炕,直接倒在门口的小板凳边上,鞋子没脱,身上带着酒气和灰尘,一夜没醒。宋月萤半夜醒来,给他盖了件旧棉袄,又怕被婆婆看到,又悄悄把门掩好。
她回到炕上,裹着被子,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柴火灰味儿伴着门缝吹进来的酒气让她感觉进了死胡同,到处是墙,怎么也摸不到出去的路。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她不够温顺,不够懂事,还是——不够讨喜。
她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她没让他满意”。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这个念头像钉子一样扎在心里,拔不掉。她不知道什么叫“满意”,但她觉得,大概是自己哪里不够好,才让他变了。
她偷偷去灶屋倒水喝,窗外一阵风吹过,槐树枝头“哗啦啦”响了一阵,然后,落下一大片黑色的尘土,像是煤灰,又像是烧焦了的树皮,扑簌簌地散在地上。
她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风吹得她眼睛疼,可她没眨。她忽然想,如果那棵树也有心,大概早就被这些年年年落下的尘土堵住了气口。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穿着补了三遍的旧鞋,鞋边已经开了口。
她想,自己也是一棵树。
不是别人说的“苦命树”,而是那种歪在墙角,没人浇、没人扶,却怎么都死不了的老树。
她不会死的。她会活着,一直活着。
哪怕身上全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