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萤是在第四个月的一个夜里,第一次被他碰的。
那天白天风刮得厉害,院墙上的草挂被吹得哗啦作响,屋檐上的砖松了,一直掉粉。白天她照旧干活,一声不吭,过得一如这么多年来一样。
夜里他把门踢开,鞋踩在门槛上没换,重重一声,把堂屋的灯都晃了。她看见刘连成回来了,身上带着浓重的酒味。
他没有说话,坐在炕边的条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旱烟。烟气冲着屋顶直冒,呛得她喉咙干,也不敢咳嗽。
月亮藏在乌云后头,屋里半明半暗,像是在等什么。
她年满十五那天,婆婆就开始念叨:“早晚是要圆房的,别拖着,传出去不好听。”
她以为还要等,没想到是这天。
她低头下炕,去倒了碗水,递给他。他没接,手一下推开,水洒了她一手。
她没吭声,只去拿布擦地上的水。擦完宋月萤正准备回屋,听见他喊了一声:“你过来。”
她顿了一下,手指冰凉,像忘了怎么迈步。
刘连成忽然一脚踢开木凳,踉跄地朝她逼近,鼻息里全是酒精与怒意。月光下越来越近的他不像那个偷偷给她东西的少年了,变得有点不认识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天天装哑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是反抗,也不是惧怕,而是空白。像个太久没被点燃的火柴头,已经不记得火是什么了。
刘连成一下拽住她的手,把她往屋里扯。她的脚踝被门槛磕了一下,痛得一哆嗦,却没吭声。
“别碰我……”她轻轻说了一句。
可他没听见。他的情绪像脱了缰,像那场压了太久的雨终于砸下来了。
他把她按在炕角,动作急躁,像是在赌气,像在和自己争口气。
她一开始挣了挣,可很快就不动了。不是服从,也不是妥协。是媳妇就该做的。
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解开了她的衣服,只觉得炕很凉,凉得像没烧过火。她闭着眼,牙关咬得死紧,她感觉到了很多地方都在痛,她浑身都在发抖,但没发出声音。
他像是察觉了,又像没察觉。
那一夜,没有欢喜,没有语言。只有潮湿的气味和沉默的喘息,以及她身下那层被子,被雨夜浸透般湿凉。
他躺下时背过身,一言不发,没多久就听到鼾声开始响起。
她坐起来,一点一点整理好衣服,走到门口,推开门,看见外头下起了雨。大雨倾盆,天边乌压压的,像要塌下来。
她蹲在檐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吐。
她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有些地方火辣辣的疼,指甲在皮肤上抓出一道道痕,混着一点血。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烙了一下。
不是身上,是心里。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炕的,只记得进门时,刘连成已经睡沉了,眉头皱着,手还抓着被角。他的指甲里嵌着灰,她盯着那指头,像看着一段不知归属的铁丝。
天快亮了。她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以前排队打水时听那几个娘们儿妗子说起过第一次,有人说有意思,有人说怕,有人说羞。可她只感觉到冷。是从骨缝里升上来的冷,像是身体被掏空了。
那一夜过后,他们之间并没有变得更亲密。
刘连成照旧出门,照旧在镇上修车、喝酒,后来又开始跟人赌。他每次回来,脸色都不一样。有时赢了就话多几句,有时输了就踢狗,踹门。
她很少和他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说什么。
她不知道丈夫和她之间应该是什么模样。也没人教过她,也没见过别人家小两口怎么过得日子。她只知道从这天起,他们是真的成了“夫妻”。
婆婆照旧去后院喂鸡,照旧指使她干活。
她去打水,提着木桶,井边的水冷得像冰。她把桶一寸寸沉下去,井水翻起泡沫,像什么沉在底下,发出最后一口气。
她站了很久,直到身后有个妇人嗤笑一声:“小媳妇终于不是石头了。”
另一个人也笑:“连成那小子,迟早给她吃硬的。”
宋月萤手一抖,水洒出来,裤脚湿了一截。她知道又是婆婆传出去的话。
“说吧,说吧,随你们说吧。”她心里想。
她没回头。
只是提着那半桶水,一步步往回走。
脚很酸,风很冷,炕上的血还没洗,褥子是她深夜翻过去压的那一面。
可她不想回头。她只是走着,走得很慢。
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是个“真正的媳妇”了。可她不知道,“媳妇”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是一种不能不懂的身份。不能不懂疼,不能不懂熬,不能不懂忍,不能不懂怎么不让男人生气。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不能不懂。”
晚上吃饭时,婆婆脸色好了不少,竟多给她添了一勺汤,还念叨:“人哪,得有个样子。你再这么懂事点,以后连成也能对你好些。”
她没点头,也没反驳。
那一勺汤是她婚后第一次被添饭。
可她喝下去的时候,觉得有点咸。像泪。
刘连成吃完饭把碗一放,出门了。没说去哪,也没说什么时候回。
她收拾碗筷的时候看见桌角有一枚掉落的铜板。她没捡,就那样看了一会儿,把它扫进灰堆里。
她不知道那一夜他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会不会又输了什么,又喝成什么样子。
她只是轻轻关上门,把门闩插上,回到炕上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挂在那棵老槐树的顶端,像一只沉默的眼。
她躺下,不脱衣服,只把头埋进臂弯。
她知道今晚不会有人来,也不会有人问她疼不疼、怕不怕。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忙着活命、赌命、拿命当饭吃,没人顾得上谁的心。
她闭上眼,耳朵听着院子里槐树在风中发出的哗啦啦声,像有人披着破布,一步步走来,又慢慢散去。
她不动,只在心里默默数着:今天是她“成婚”后的第一百一十四天。
她还活着。像一根摁不死的火柴,哪怕只剩灰,也要冒一星小火。
风刮得更大了,天上有只鸟飞过去,发出一声尖锐的叫。
她抬起头,看见一片槐叶被风卷着,从天边慢慢落下来。她接住它,像接住一段无法拒绝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