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进刘家半年多了。
日子一如既往地沉闷,像炕洞里烧过两遍的柴火,看似早就没了火星,其实再拨一拨,还能燎起呛人的烟。
她越来越习惯了“那事儿”,不再像头几次那样蜷着身子缩到炕角。不是不疼了,而是她发现疼也是可以适应的。开始的疼就像胳膊搓在了沙地上,干疼,过三五分钟也就好了,就是第二天有点火辣辣的。身子有时候会发冷,有时候发热,大多数时候只是发空,像空灶冷锅,什么都没有。
她不问,不说,也不想。
只在清晨起得更早了。灶屋里点火、添水、收拾粪,照顾炕上的公公,都成了习惯。她知道婆婆不喜欢她在别人面前发呆,也不喜欢她和刘连成靠得太近。那就干活,多干一点,眼不见心不烦。
刘连成有时候一整天都在镇上,现在主要干修车的活儿,回来时脾气忽上忽下。赢了钱,就塞给她一小块烧饼,还说:“给你,留着吃。”,有一次还带回来了串糖葫芦,她第一次吃这样的山楂,酸甜儿的,心里喜欢。但是输了,他就摔鞋摔盆,谁说话都吼。
他这人,宋月萤已经看明白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好说话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成这样,也许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她想起那年他藏饼干给她吃,又想起他喝醉后按着她不让动——这两幅样子在她眼里没有统一的脸。
她把这一切都藏进心里,像屋角那堆柴火一样,一根根塞紧,不敢有空隙,怕风一吹就着了。
那天早上,她正扫院子,大姑姐回来了。
自从公公身体越来越不好以后,大姑姐每个月回来一次,带着她的一儿一女。那女孩七八岁,穿着大红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脸白净,说话带着小大人的口气。男孩才五岁,一口一个“姥姥”叫得脆生。
婆婆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连鸡毛掸子都不甩了,抱着外孙一口一个“我心肝”、“我宝儿”的喊,满脸是只有血亲才有的柔软。
“这屋里啊,真是有福气。”婆婆边逗孩子边说,“一儿一女,天大的福分。”
宋月萤站在一边,抱着鸡笼,没说话。
这话婆婆常说,隔三岔五就在她耳边念叨。她听得懂这话背后的意思,听得出那句“你什么时候才有动静”的催促。
她当然知道自己还没怀孕,肚子一点消息都没有。只觉得自己像被挂在灶门上的破铁壶,天天烧,烧得焦黑了也没一滴水滚出来。
村里人话也多了起来。原本是低声议论,现在有时她打水路过井边,就能听见女人们叹气似的说:“结了婚还没消息?连成那孩子也怪,怎么就不上心点。”
“啧,也是个命硬的,哪家小媳妇进门不三天圆了房、三月动了胎?她倒好,娶回来一个空囊子。”
宋月萤听见这些话,就低头往前走,桶里的水晃晃悠悠。
她知道这些传言迟早要来,婆婆也知道。只是婆婆嘴上不说,背地里已经开始给她添药了——红糖水里搁点中草药,炖鸡汤里放点偏方,连她用的洗脸水都放了艾叶。宋月萤不问,也不躲,谁叫她是这家的媳妇。
那天晚饭后,公公又咳得厉害。宋月萤端着水盆给他擦身,才发现他身上瘦得只剩骨头,肩胛骨凸出,像枯树杈。公公还是不多话,偶尔咳得厉害了,才“咳咳”两声吼她:“慢点,慢点擦,疼。”
她轻声应着。
公公这两月病得越来越重,炕都下不来了。婆婆倒没怎么发火,偶尔还说:“老刘啊,你也要争点气,好歹活着看连成有个孙子。”
宋月萤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像隔着棉布听雨,湿,却听不清。这也不是一个人的事。
刘连成那晚回来得早,没喝酒。她听见他在屋外剥鞋底上的泥巴,声音一下一下,有些缓。
她端水进屋,他没说话,只是把她手里盆子接过去,往灶口倒水时,轻声说:“你也累了。”
她愣了下,抬头看他。他没看她,只低头倒水。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突然被阳光照了一下的井底,心底蓦然漾上来一股温水的感觉,她说不清。
可这种时候不多,大多数夜晚他还是沉默,翻身背对她,满身酒气。有时候会搂她一把,不温柔,只是搭着,像借个暖。
她照样干活,照样不说话,照样把婆婆吩咐的事一件件记下,不管有没有力气。
大姑姐这次多待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她帮婆婆蒸窝窝头,大姑姐进来,一边喂女儿一边朝宋月萤打量,说:“月萤啊,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调?我带了点姨妈粉,等会儿给你拿点。”
婆婆跟着笑:“她年纪还小,不懂调理。我跟她说,她也不听。”
宋月萤点头:“谢谢姐。”
她心里知道,这些人不是坏,只是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看她这个“买来的媳妇”,怎么都带点审视和颐指气使的味道。
她听惯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晚上喂鸡回来,天色暗得很早。她照例烧水、洗衣、刷锅,刘连成坐在堂屋抽烟,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把衣服晾上,回头时他说:“我娘是不是又说你什么了?”
她摇头。
“她要是太过分,你就……你就别理她。”他说完,低头弹烟灰。
这话让她愣了一下。刘连成已经好久没对她说超过十个字的话了。
她回到灶房里时,手指有点抖,抓锅的时候失了准,锅底磕在灶沿上发出“咚”的一声。
婆婆在屋里喊:“又摔什么?干点活都做不顺手!”
她应了声“不是”,小声补了一句:“我马上就好了。”
她蹲下捡锅时,一只灰猫钻进来,蹭了蹭她的裤脚,喵了一声。她没躲,把锅放稳后伸手摸了摸猫背,毛软软的,带着一点温热。
这屋里唯一能给她一丝靠近的东西,也许就是这只野猫了。她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月亮升起来了,挂在那棵歪槐树顶端,模模糊糊,像一只蒙着灰的灯泡。
她想:是不是再熬一熬就过去了?
是不是等她真的有了孩子,就没人再骂她“冷”、说她“命硬”、说她是“赔钱货”?
她只知道,从头顶滴下来的不是雨,是那棵老树一夜间掉下的灰。她伸手一抹,手一片黑。
像命运搓了一把她的脸。
她想起以前娘说过的一句话:“咱这样的人啊,是柴火命,得烧好几遍才算数。”
她那时不懂。现在她懂了。
她真的是柴火命。被点燃、熄灭、再点燃,直到烧得彻底,才能换来锅里那一口水开。
她慢慢把锅盖合上,屋里很静,只听见灶膛里火星炸开的“噼啪”声。
她想,也许等来年开春,也许等槐树开花,她的肚子也会鼓起来吧。到那时候,别人说的话就会停一停,婆婆的脸色会好一点,刘连成或许也不会总在醉酒后踢门。
她只能往这个方向去想。
因为她的命,从来就没有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