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萤常常觉得,自己像一棵被埋在灰墙底下的种子,既不能往阳光里钻,又不能死得彻底。她活在潮气和阴影里,被逼着长,长得歪歪斜斜,像墙角那株野菊,没人浇水,也没谁在意它什么时候开。
婚后快一年,她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
婆婆嘴上不说,眼神已经变了。早上做饭时,看她的目光就像看着那口怎么也烧不开的老铁锅,没了耐心,只有叹气。灶台边常常传来压低的咕哝:“人家都是头年就有动静的,她倒好,扔水里都不响。”
宋月萤听见了,不作声。她在锅边加水,水烧得呜呜响,像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也在嘶嘶冒气。
大姑姐这几个月来得越来越勤,几乎月月都回,一回来婆婆就坐在炕上逗外孙女,“妞妞”叫个不停,孩子牙白口快,笑得像花开,村里人常夸:“你这姑娘不赖,将来读书一定聪明。”
每次这时候,婆婆的脸都会笑得像年画:“咱这屋里,是有福气的命,这孩子们养得好啊。”
话虽说给孩子听,但眼角却总会飘向宋月萤这边。
她站在屋檐下,手里抱着刚剁完菜的木盆,听着这些话,就像被烟火烫了一下,疼是疼,可又不敢躲。她知道,这是婆婆在提醒她——女人得有孩子,才算在这屋里扎下根。
夜里睡下后,她躺在炕沿,一手搭在腹上,掌心是凉的。她悄悄数着自己的月事日子,每次都来得准,红得鲜明,一点不留情。
她想,有了孩子也好。至少这样,这个家里的冷嘲热讽能少些,婆婆的眉头能松一点。再说,这孩子若真来了,那就是她的亲人,是这个屋里唯一和她有血脉相连的命。她会好好去爱,像哥哥当年护着她那样护着他。
可一想到这事,她又怕了。
她怕生出一个孩子,在这样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屋檐下长大,会不会也变得沉默、早熟、心口发紧。她怕这孩子有一天会看出她的懦弱和无能,看出她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忍气吞声,看出她曾那么多次地想过逃,却每次都转回来,低头捡柴,弯腰倒水,装作没听见那些骂她的话。
“要是他长大以后,也不喜欢我呢?”她常常在夜里这样问自己。
她害怕那个未来,也怕那个孩子。
她的心就像扯在两个方向的绳子,一边是渴望,一边是畏惧,谁都拉不出结来,只能越勒越紧。
刘连成还是常常晚归,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酒味。有时候进门摔碗,有时候抽完一袋烟就睡。有一次,他在门外跟人起了争执,脸肿了一块,回来倒头就睡,宋月萤给他拿了热毛巾擦,他却把她的手打掉:“别碰我。”
第二天他醒了,看她眼角发红,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低声说:“你别放心上,我只是……烦。”
她想问他烦什么,赌输了?工作不好?家里吵闹?可她什么都没问。她只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不是只对她坏,他对这个世界都没什么好脸色,那也不算坏了。
婆婆偶尔也会絮叨几句,尤其是刘连成喝多回来时。
“你喝成这样,有什么出息?将来怎么当爹?”她骂。
“人家村东头那个小喜,早就生了个小子,你连个影儿都没有!”
刘连成不吭声,有时候掀门帘出去,有时候就一个人窝在墙角抽烟,烟头烧红了指头他也不松手,像在惩罚自己,又像根本没察觉痛。
那天夜里,大姑姐留下来陪婆婆说话,宋月萤在屋外喂鸡,忽听里头一顿争吵声。
“你儿子是不是上了赌瘾?”大姑姐声音冷了,“你还不管管?再这么下去,早晚出事!”
婆婆没吭声。
“还有,你们买媳妇的钱,就那么白砸进去了?”
“别在这时候说风凉话。”婆婆怒了,“我孙子还没影儿呢,你就想着那三十块打水漂?”
“我不是说月萤,我是说你家这个儿子,不争气。”
宋月萤抱着鸡盆站在屋檐下,像被风刮了一耳光。她低头看着盆里那几只啄食的老母鸡,心跳得飞快。
屋里的对话像刀子,虽不是冲着她,可每一刀都能扎进她心里。
她知道他们说得没错。刘连成是变了。
他小时候眼神清澈,说话不多,却护着她、疼她。可现在,他的眼睛里多了灰,脸上是常年皱紧的眉,嘴里是酒味,是输光一整晚的钱后说的:“老子这命,就是穷命。”
她很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她想告诉他,若他们真有了孩子,她愿意和他一起熬,哪怕一辈子都穿破衣、吃剩饭,她也愿意。可她张不开口,她怕他笑她,怕他厌她,怕她的话像水泡一样一戳就破。
那天晚上,她又做了梦。
梦里她怀着孕,抱着一个娃娃蹲在炕角,那孩子看着她,眼神冷冷的,不喊娘,只说:“你怎么这么傻?”
她吓醒时满头冷汗。
她知道自己病了,不是身子,是心。她想要个孩子,却又怕孩子恨她。她怕有一天孩子也站在灶台边,背着光,用同样冷的目光看她,说她“懦弱”、“窝囊”、“不配为娘”。
可她还是想要。
哪怕只有一个拥抱,一次依赖,一声“娘”,她也想听。
她渴望属于自己的亲人,渴望在这个屋子里,终于有一个人,爱她、需要她、靠近她。
可她也明白,要为人母,就得硬下心。
这屋子里没有软的位置,软了就被踩。她要为那个孩子学会怎么站得住,怎么忍得下,怎么让自己挺成一堵墙。
哪怕再脏、再灰、再老,也得让他在风雨里有一处能遮的地方。
夜晚,刘连成回来得早,没喝酒,蹲在灶边削木头,嘴里含着一根草。他看见宋月萤,一句话没说,只指了指他正在做的小板凳:“这玩意儿以后你坐着织布。”
她走过去,轻声“嗯”了一句。
他忽然说:“你别怕,我……我会改。”
她没吭声。
可这句“我会改”,像一道光,虽弱,却让她鼻子一酸。
她把那句话收进心里,一字不漏地藏好,就像小时候把哥哥给的糖攥进手心,一点一点舔着吃。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老槐树顶上。她走出门,仰头看着那一片月白。
她想,也许自己还没有成为母亲的命,但她已经学会了母亲的心。
她会等。
等春天来,等槐花开,等她的肚子慢慢鼓起来,等这个世界终于愿意给她一点回应。
哪怕风还会刮,雨还会下,她也会站在这片灰墙下,一直等,等那个还未成形的命,慢慢落在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