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刚起头,村里人已经在说,谁家麦种翻地翻得早,谁家那口猪生了九只崽,还有谁家大孙子媳妇肚子动了,三月能见喜。
宋月萤坐在屋后的小坡上,看着别人家的炊烟一缕缕升起,像在比谁升得高。她怀里搂着一捧刚洗完的被褥,在早春的风里晒,一边晒,一边回头看刘家的屋檐下那棵槐树。
槐树这年春天显得比以往更冷清些,枝头只冒出几粒青灰的芽点,像是树自己也懒得活过来。
她觉得今年自己也许真的有了。
她大概是从那次早上醒来突然想吐开始有这种想法的。那天刘连成还没走,她刚翻身,他就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她没说,自己摸着炕沿下去,捂着嘴去灶屋,趴在水缸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一阵阵反胃,眼泪直流。
那一瞬她的脑子突然冒出个词:是不是有了?
她不知道那种“有了”的感觉是不是就该是这样。可她心里悄悄地激动起来。不是欢喜,是一种极小极小、悄悄藏起来、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希望。
她甚至开始用手抚着小腹,一遍又一遍。像哄一个不知能不能长出来的小种子。
婆婆看她那几天脸色发白,也没精打采,就开始念叨:“你这丫头,是不是终于争点气了?”
宋月萤没回,只是低着头洗衣裳。她不敢说破,怕说早了,像春天里开得太快的花,被风一吹就谢了。
她开始多留心自己有没有别的变化。吃饭时觉着油腻,干活时老想吐,晚上睡觉也总做梦,梦见槐树根下蹲着个婴儿,不哭不闹,就看着她。她在梦里伸手要抱,抱不起来,婴儿的眼神跟她哥小时候一样。
她觉得,这回可能是真的。
她不说,连刘连成都没说。
这秘密她藏了十几天。每天清晨她都摸一摸肚子,像要确认那个生命是不是真的来了。
直到那天早上,她醒来,发现被褥底下湿了一片。
她以为是夜里出汗,可低头一看,是血。
是那种她最熟悉的颜色,浓重、厚实、带着铁锈味的红,像一桶泼下来的墨,把她一整张白纸都染穿了。
她一下愣住了,连手都不敢抬。她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盯着那片湿痕,像盯着一口裂开的井。
那一刻她没哭。只是呆坐了很久,然后慢慢把褥子翻过来,把那块湿痕藏到炕里边,爬起来擦干净腿,默默去灶房烧水。
屋外槐树上落下一片老叶,是去年冬天没掉干净的。她听见风刮过,像是谁在头顶说了一句“没了”。
她终于知道,那点悄悄升起的希望,只是一场误会。春天刚种下去的不是喜讯,是一粒灰。
她没告诉任何人。
只当这事没发生过。
那天傍晚,刘连成从镇上回来,衣服脏得厉害,裤脚泥巴甩到大腿根。他脸上没神,手里却握着一个小油包,像是什么糖果。
“喏,给你。”他说。
她接过来,打开,是两块麦芽糖,沾着一点灰。
她咬了一口,嚼不动,咽下去喉咙疼。
刘连成抽了口烟,说:“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她没吭声。
他摸了摸她额头,像是随手一碰,又像是迟来的歉意。他没看她眼睛,转头去了灶房。
第二天,一大早,炕上的公公就没喘匀气。
宋月萤是第一个发现的。
她端着洗脸水进去,看见他脸朝墙,手垂到炕沿下,一动不动。她放下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没反应。
再一拍,还是没反应。
她转身喊了一声:“娘——爹他不对劲。”
婆婆赶过来,看了一眼,手哆嗦着去试公公鼻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捂住嘴,跌坐在地上:“完了,完了,老刘他……他真走了……”
公公走得安静,就像他活着时一样。
他病了三年,谁也没指望他能好,但这一刻真走了,全家人还是乱了。
村里人来吊唁,刘连成从镇上火急火燎赶回来,眼睛红得像兔子。
“我爹昨天还说话的!”他吼了一句,像是喊给所有人听的,又像是在吼自己。
宋月萤站在厨房切菜,听见堂屋有人劝:“连成,你爹啊,也是拖了够久的,是该歇歇了。你做儿子的,后头要撑起这个家,可不能整天打牌喝酒……”
“听见没?”婆婆接话,“你要是不改,早晚连你娘也得被你气进去!”
刘连成没应声,只是低头站着,手握成拳,指节发白。
他眼睛发直地看着地上的灵位,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但没发出声。
宋月萤听着这些,手上的菜切歪了。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没下完的雨。
那天夜里,堂屋里点着香,炕上铺了白布,灵堂前点着两根蜡烛。
宋月萤守灵时,忽然有点晕,耳朵里嗡嗡响。
她想,也许是太累了。可心里最深的那个角落知道,她不是因为公公的死难过。
她是因为,那一点希望死得比人还早。
婆婆这几天没再提催生的话,连脸色也变了,像是被风吹干了的布帘子,干瘪、皱巴。
大姑姐又回来了,拎着一大包白纸白绸,孩子们在炕角不敢吱声。
饭桌上,大姑姐夹了筷菜放她碗里,说:“月萤,最近多吃点,别再瘦了。爹在时最挂念的就是你操劳。”
婆婆在一旁抹眼泪:“要是她能早点有点动静,老刘也能高兴点啊……”
“娘!”刘连成忽然开口。
婆婆一愣:“咋?”
他没说话,只低头吃饭,一粒米都咬得重。
那晚回屋,他点了灯,半晌后说:“你是不是,前阵子……以为自己有了?”
她没应。他一抬头,看见她眼圈红了,忽然“啧”了一声,揉了揉脸:“算了,不说了。”
她没哭,只是低头给自己倒了杯水,水壶里没水,杯底冷的。
她忽然想,如果真有了孩子,这屋里能不能暖一点?
又或者……是不是更冷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点渴望正在心里慢慢结痂,结成一块看不见的黑斑。
有时候她会摸摸自己的肚子,想象有个孩子在里面长着,像小豆芽,在伸根、拱土、发芽。她想着,想着,又害怕。
怕那个孩子来了,看到她受的这些罪,看到这个家天天的冷战、指责、赌气。
怕他长大以后看透她——知道她一辈子没挣扎过,只是顺着命走完。
怕他不爱她。
可就算怕,她还是想要一个孩子。
不是为了婆婆的交差,不是为了谁的面子。
她只是想在这个家里,有一个人,跟她是血亲,是她的孩子,她可以不用怕地去爱。
她不求被爱,但她想去爱。
哪怕那孩子长歪了,不喜欢她,骂她,她也想拼命试一试。
她蹲在灶膛边烧火,火苗噼啪炸开。
她想,也许来年麦子还不一定发芽,但自己这颗心,就算种下的是一粒灰,也得盼着开出点什么。
不然她活着,是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