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宋月萤第一次想跟刘连成说说话,是在春寒未退的三月尾巴。

那天早上她起得比平常还早,鸡都没叫,天也没亮,她就在井边洗锅底上的油泥。指甲缝里冷得发紫,一抬头就看见村东头新娶的媳妇被男人牵着手走过。那女的笑得脸颊通红,身上穿的衣裳不是新布的,但洗得干净,裙脚还压了道褶。男人给她把头发顺到耳后,说了句啥,那女的“扑哧”一笑,眼睛里像盛着亮水。

宋月萤看着他们,手一停,眼里闪过一阵酸意,就像风吹着灶洞里的灰,扑腾一下,没来由地呛进喉咙。

她忽然想说点什么了,跟谁都行,最好是跟刘连成。不是想撒娇,也不是想拉近点什么关系,只是她实在太久没和人正经说一句话了。

她现在的日子就像屋后那口老井,井口破了几块砖,长了青苔,但水还在。一层油一层泥沉在最底下,谁不搅,它就永远静着。可她想起那女的笑,想起她男人给她拨发时的神情。她不羡慕那种热闹,只是想知道,那样的生活,离她有多远。

她午后在堂屋擦窗时特意慢了一点,头发也梳得不再随便拢个疙瘩,而是拿了根旧木梳一遍遍细细地抹平,又把掉线的衣角别进裤腰。她没镜子,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说,就这样吧,能说上两句,就是好的。

那天刘连成回来得早,没喝酒。她听见他在堂屋擦脚,然后倒水,灶屋的火正烧得旺,锅盖冒气。

她端着菜盆出来,看见他站在院中央抽烟,烟头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她走过去,轻声说:“连成,晚饭热着呢,吃点吧。”

他没抬头,抽了一口烟,闷声说:“你先吃,我待会儿吃。”

她站了一下,还是没走,放下菜盆,蹲在台阶边,小声说:“你今儿回来得早。”

刘连成又抽了一口,还是不说话。烟烧到尽头,他掐掉烟头,一抬手把袖子往后一甩,忽然瞥了她一眼:“你找我有事?”

她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愣,摇头:“没事……就是看你今天……”

“看我什么?”他忽然把话头一顿,声音拔高了些,“你要说就说,别一惊一乍的。”

她怔在那儿,嘴动了动,没出声。

他看着她,又说:“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总是盯着我看,一句话不说,阴魂不散似的。”

她没反应过来他怎么突然这样,站起来时手还碰倒了门边的木凳,发出一声响。

他像被这声音刺激了一下,猛地转身,那动作让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抬起手,停在半空,没有落下来,眼睛里一瞬有火,像要烧起来。可终究还是把那只手放下了。

她站着,心跳得飞快,像灶膛里压得太久的火星,被风一吹,噼里啪啦炸开了。

她看着他那只收回的手,忽然明白了什么——也许有一天,他真会打她。

她转身进屋,没再回头。

从那天起,她又不想说话了。

她开始回避他的眼神,凡是能一个人做完的事都不再请他帮忙。她也不再梳那个头,只是照旧挽了个结,塞在后脑勺上。她不怪他,她只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靠近,是要花气力去维护的。而她,没有那个气力。

婆婆还时不时说:“我跟你讲,小夫妻要有个样子,你看看村东那俩,啥都不缺,就是亲热。”她笑着说,话锋又一转,“你俩现在像啥?一个石头一个葫芦。”

宋月萤听着,只默默洗碗。她知道婆婆话里的意思——不亲热,不来事儿,哪来的孙子?

她听见这些话,手上的活一顿一顿地做下去。像人在地下埋着,只剩一双手在地表挣扎。

大姑姐又回来了,带着她那一儿一女,女儿跟婆婆说笑,儿子满屋跑,闹得炕板直响。婆婆一脸慈爱。

宋月萤低头包饺子,指甲缝里全是面粉,听她们说说笑笑像听见一记锣响,咚的一下,把她心里敲空。

吃饭时大姑姐打量她:“月萤,最近没动静啊?”

婆婆笑着接话:“这孩子腼腆,怕生,我们都不催她。”

饭后大姑姐没走,和婆婆一起坐在堂屋边聊天,说起镇上的谁谁生了双胞胎,说起哪个堂姐媳妇的孩子都上学了。婆婆越听越来劲,说:“我家连成,要是有个闺女,我准把她当心肝养。”

宋月萤蹲在院子一角搓衣服,洗一件搓三遍,一泡再泡。夜风从槐树那边吹过来,吹得树枝哗哗响,像是谁在嘲笑她的沉默。

她那天夜里梦见自己在村口的槐树下捡槐花,一只一只捡进怀里,风一吹,花都散了,怎么捡也捡不住。她蹲着,哭了。

醒来时枕边是湿的。她看着窗外那棵树,觉得那不是槐树,是她。不是苦命树,而是没人要的那种,谁都觉得碍眼,躲在墙角不死不活。

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跑。不是那种风一吹就站不住脚的跑,是打心眼里生出来的念头:离开这个屋,离开这个村,离开这个什么都不说也没人管她的地方。

可她跑不了。

她兜里没有钱,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刘连成的外套口袋她不敢碰,婆婆屋里的柜子她更不敢进。她的名字挂在这个家里,但她没有半分钱属于自己。

她也不识几个字,小时候想学,爹说“丫头学什么”,娘也不吱声。后来跟着连成到镇上一次,看见街角的铺子上写着几个字,问他那写的是什么,他没说话,只皱了下眉。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看什么都不懂,连想逃,都逃不出村口那块写着“富强和睦”的牌子。

她也没有地方能去。

她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出了这个村子往哪儿是东、哪儿是西,更不知道谁会愿意收留她这样一个既没娘家退路、也没文化没力气没长相的“三十块钱媳妇”。

她是想着逃,可她知道自己逃不掉。

有时候夜里她会想象,真要是走了,会去哪呢?去镇上?那边人多,灯亮,可她怕问路,怕被笑话,怕被人看出她是个逃出来的女人。

她怕的太多了,多得连梦里都不敢走远。梦里她总是站在村头,脚底是灰,头顶是尘,天一亮,还是得回到锅台边点火、劈柴、喂鸡。她一边熬着火,一边熬着自己,熬着这场命。

她想:真要逃了,是不是就没人再叫她“命硬”、没人再说她“冷”、没人再拿眼睛扫她的肚子。

可她也知道,就算逃了,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还是“命硬”的。

所以她不跑。她也跑不动。

她就站着,站在那口灶火前,看柴火烧得发蓝,心口里那点想逃的火苗,也一点点烧成灰了。

她低声对自己说:“别再指望什么了。”

因为,笑,是别人家的。她家的,只剩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