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刚到的时候,宋月萤以为自己真的怀孕了。
那天清晨,她起床时忽然恶心,蹲在灶口干呕了好一阵。头发被汗黏住,手扶着灶沿,脸色惨白。她没声张,强撑着把锅里的水添满,烧开,热气扑上来,一阵一阵晕。
整整一个月,她的月事没来。
她不敢多想,也不敢问,只是晚上洗脚时悄悄摸了摸小腹,那儿还平,像什么都没种进去。但她心里升起了一种说不清的盼头——不是兴奋,也不是喜悦,是像瞪着一口快干的井,忽然看见水底泛起一圈圈涟漪的惊喜。
她想,也许这次是真的了。
她没告诉婆婆,也没告诉刘连成。只在灶屋里偷偷给自己熬红糖水,还把墙角积了半年的老艾叶捡出来,晒干了,掺在水里洗脚。
她做这些的时候,心里飘着点小心思。
她想,如果真怀上了,那以后婆婆就不会再冷脸说“赔钱货”了,村里那些闲言碎语也能停一停。她甚至能想象出婆婆高兴地笑,嘴里念叨“我这家啊,真有福气”,再端一碗鸡汤给她补身子。她可以趁机少干点重活,也许能睡个整觉,不再一夜惊醒三回。
最重要的是——她终于能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亲人。是她的骨血,是她能用尽全部温柔去爱的人。
她给那孩子起了名字,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梦里,那孩子眼睫毛长,像极了她娘年轻时的模样。她想,若是个女娃,就叫阿意,若是男娃……也无所谓,健健康康就行。
可半个月后,她出血了。
是在提水时感觉下身一暖,一抹,满手红。
她愣在井边,铁桶脱手,咣当一声滚进草沟。水撒了她一脚,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个傻子。风很大,天色灰蒙,那一刻她像被从梦里拽出来,一下摔到地上。
晚上回去,她洗了衣裳,把那点血渍死命搓掉,不想让人看出破绽。刘连成喝了酒,坐在炕上哼歌,婆婆端着鸡汤进来,一边递给他一边说:“你看你媳妇,脸色不对,是不是怀上了?要真是,得赶紧告诉我。”
她没出声,只低着头收拾灶台。
她知道自己不是了。
那晚她梦见井底枯水,梦见屋顶漏雨,梦见那孩子小小的身子浮在水面上,脸是她自己的脸。她吓醒了,坐起来时枕头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
她没告诉任何人。那几天她干活时格外用力,挑水上坡一步不停,洗锅刷碗手都泡烂了也不吭声。婆婆看她面色不好,倒也没骂,只冷冷撂下一句:“这回真怀上了就念佛了。”
她听了,心里竟生出点说不清的欢喜。那是她头一回发现,原来自己也能被“期盼”一回。哪怕是婆婆的,也不全是为了她的好。她不傻,知道别人要的是一个“能生”的人,可她愿意给,只要那孩子能和她一块吃饭睡觉,一块被这个世界接纳。
夜里她躺在炕上,刘连成翻过身来搭着她的腰,她没动,也没拒绝,只轻轻闭上眼。
她想,要是真有了个孩子,那就是她命里唯一一处亮的地方了。就像冬天冻死的草里冒出的第一根绿芽,是风再狠也不肯倒下的。可那希望,刚冒头就断了。
第二天,大姑姐又回来了。
大姑姐婆家人听说她“有喜”,送来点米面鸡蛋。婆婆乐得合不拢嘴,嘴上却骂大姑姐:“你怎么听风就是雨,人家月萤啥都没说。”可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大姑姐拍拍她肩:“月萤啊,要真有了就好好养着,别跟连成吵,气坏身子可惜了。”
宋月萤只笑了一下。
她不敢说。她不想让这点虚假的温暖一下子塌下来。
可热闹只维持了三天。三天后婆婆发现她该来的日子还是来了,立马变了脸色:“装什么装呢,白让人家跑一趟!”骂完又补一句:“狗肚子都不至于空成你这样。”
她坐在灶口搅柴火,火苗忽明忽暗,眼前一阵模糊。
刘连成听完也没说什么,扔下碗出门,傍晚回来时脸色发青,一进门把鞋踢得老远。
婆婆拦他,说他又去赌了:“你还有点男人样子吗?家里都快绝后了你还往外送钱?你要真赌掉了我这条命,我就吊在你门口!”
刘连成不理,低头抽烟,满脸烦躁。
饭桌上没人说话。宋月萤盛了碗汤递给他,他没接,半晌才说:“谁说我赌?你们看见了?”
婆婆冷哼:“你自己心里没数?连个孩子都没弄出来,还能干啥?”
他把碗往桌上一磕:“你以为我愿意娶她?三十块钱买来的,能指望啥?”
婆婆有些恼:“那你那天拦啥?”
刘连成听完踢了一脚木凳子直接回屋了。
那一声“买来的”,像刀子一样插在宋月萤心上。
她没哭,只低头把桌上的汤渍擦干净,一滴不剩。
夜里她躺在炕上,手盖着肚子,忽然很想逃。
可她哪也去不了。没钱,不识多少字,也没有可以投奔的人。她像个被钉在地里的木桩子,想跑,却一动不能动。
她想过要是有了孩子,自己就不再是一个人了。那孩子是她的,是她用命护住的。但现在,她怕了。怕那孩子落到这家里,学会刘连成的酒气、学会婆婆的尖刻、学会人人的冷眼。怕孩子长大后看出她的懦弱,看不起她。
她在心里悄悄说:“我想有你,但也怕有你。”
她又梦见了槐树。梦见那树开了满树白花,香气扑鼻。可等她走近,树枝突然断裂,整个树身从根处塌下,把她压在下面。她喘不过气,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把灰。
第二天她醒来,外头正下雨。
院子里积了水,公鸡躲在屋檐下打摆子。她披了件褂子出去,站在雨里,听见邻家屋檐下有人说:“她就是命苦,娶进来一年都没见个动静。”
另一个人答:“可不是,早知道是个空的,当初就别花那三十块。”
她没回头。只是低头望着脚下的水,水里映着她的脸,苍白又模糊。
她想,春天播种的是希望,可落地却是一粒灰。
她再一次弯腰,拾起那只破水桶,把水倒进井口。水声咕咚一响,像从她心口塌下去的东西。谁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