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春末的雨一场接一场,连屋檐下的木盆都泡出了毛边。 烂柴堆里翻出蘑菇,鸡也不愿意出窝。 宋月萤的衣裳挂在绳上,三天都不干。她每日照旧起早干活, 灶火一开 ,腰就酸。

婆婆最近身子越来越差,晚上时常揉着肚子打滚 有时候疼得满地爬,嘴里骂天骂地,也不叫她。只是自己捂着,眼眶发红。 村里医生来看过一趟, 皱着眉说是“女人的病” ,但又不好细说。只留了一句话:“ 不大好了, 要准备点。”

婆婆不信,一边吐着气说:“哪有娘们疼几天就不行的。” 一边叫宋月萤去把灶屋收拾干净, 她不想别人来看病时觉得她家脏。 宋月萤点头, 干完又多抹了一遍桌角 ,灶台的缝里抠出油泥来,指甲缝里都是黄的。

婆婆倒也没真折腾她,婆婆对自己倒也挺狠,或者说庄稼人都是活得这么糙。只是有时夜里疼了, 低声哼着唤她一声。 她便起身拿热水、热毛巾、 拿药递给她。婆婆接过药碗手一直抖,嘴唇发青 还是要嘴硬地说一句:“这点苦算什么 咱这一辈子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么。”

宋月萤听着心里泛酸,却不敢多说什么。她知道婆婆是熬惯了疼的人,可这世上人再硬 ,身子是会垮的。像那年冬天的槐树,枝干弯了,看着还站着 ,可春天一来,风一吹, 整棵树却塌了。

刘连成最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不定。有时候整宿不归,有时候半夜回来,一身酒气,鞋子都踢飞,摔门声能惊醒半条巷子。婆婆开始骂她:“你是个什么媳妇,连个男人都管不住?”她不反驳。她也不知道怎么才算“管住”。

有一次,刘连成喝了酒,进屋看到她坐在炕边发呆。他踢了她一脚,骂:“你是不是聋了?我叫你倒水你听不见?”

她吓得一下站起来,没站稳,膝盖磕在木盆边,肿了三天。那天夜里,她窝在炕角,没敢吭声,整夜都没睡,只是看着窗外那棵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老长,像一个弯着腰的人,怎么也站不直。

那脚不是最疼的。她心里比膝盖更疼。那一瞬间,她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会给她塞饼干、说“你小你先吃”的男孩了。

可她还是没说一句话。她已经学会了闭嘴才不会惹麻烦。她也试过凑上前去跟他说点什么,结果那天他的脸一黑,皱着眉说:“你烦不烦?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

她低下头,退回炕沿,从此再也不敢主动开口。

婆婆的病也是那阵子开始的。起初只是说“肚子坠得慌”,后来渐渐夜里疼得打滚,喊天喊地。她总说:“撑一撑就好了。”

但她撑不过去。天气转暖那几天,她整晚整晚地翻来覆去,炕席都被磨破了,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眼里却没有一点求救的意思。她只恨自己没看上孙子。婆婆的病也越来越严重,有天晚上疼得昏了过去。她赶紧喊人来抬去村里的小诊所,医生摇头叹气 说:“再不送县城 就怕拖不住。”

她看着婆婆躺在门板上,被村里四个壮汉抬着出去, 手里还拽着自家的被角 ,嘴里念着:“我得等连成给我抱孙子呢,我不能走。”

那句话像石头一样砸在她心上,她坐在炕边发了好久的呆。

第二天家里乱成一锅粥,刘连成黑着脸出去借钱。大姑姐也赶了回来,两个孩子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 见谁都笑。婆婆被送去县医院, 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宋月萤一个人守着空房子,点了炕火。煮了一锅稀饭,坐在灶前看火星跳动 。她想,起初来这家的时候,她也像这锅里刚煮开的泡泡,热腾腾的。现在却什么都没了。

她看着墙上贴的老日历,数了数, 从她嫁进刘家 已经快两年。

婆婆从县医院回来那天,是个阴天。

没有风,天却低得像要塌。宋月萤站在村口等人,手里捏着一根脱了皮的麻绳,一头栓着鸡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那里,大概只是想在第一时间知道,婆婆到底怎么了。

人是刘连成用自行车推回来的,婆婆坐在后座,脸色灰败,嘴唇起皮,眼神里全是疲惫。她一见着宋月萤,便挥手:“去,把锅烧上,我饿。”

那一瞬间,她像往常一样强硬,像那个能骂天骂地骂媳妇的婆婆还活得很精神。

可宋月萤低头看了一眼她盖着的毛毯,毯子下面,她的腿细得像柴火棍。

晚饭是白粥,配着腌菜。婆婆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骂了句:“这粥淡得跟尿一样。”

刘连成没吭声,只闷着头吃饭。

饭后婆婆在屋里躺下,忽然叫住宋月萤,让她去灶屋拿一包药。宋月萤照做了,婆婆看着她递来的药包,忽然叹了口气:“医院那大夫说,我这病拖不过三个月了。你说他们放什么狗屁,谁能知道命有多长?”

她说得轻巧,眼神却是僵的,像看见了什么不敢再说的未来。

宋月萤没接话。她跪坐在炕边,手还捏着那药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递还是该藏。

婆婆继续念:“我要是真去了,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两个啊,一个赌一个木,真让我不踏实。”

说完这句,她闭上眼,像是累了。

屋里静得可怕,只剩窗外那棵槐树,风一吹,就哗哗响,像在倒数,像在说话,又像在给人送终。

刘连成最近话更少了,有时一连三天都不在家, 说是去镇上帮人修摩托给婆婆挣治病的钱, 实则在哪赌也没人管。他回来时身上酒味重得像浸透了布,有时候半夜才推门进屋, 一句话不说就倒在炕上, 也不脱鞋。她给他掖被角,他挥一下手说:“别动”

有时他喝多了反倒说些话,说镇上那谁谁又买了新摩托,谁家老婆好看。但这样的时刻太少了,多数时候他沉着脸,吃饭不说话,抽烟不看她。有一次她把锅边的汤洒了点,他转头就是一巴掌,扇得她耳朵轰的一下响。

他打得不重,可她脑子里嗡了好久,好像小时候被水牛顶了一下,整个人都空了。她没哭,只是转身继续收拾汤水,手指抖了一下,勉强把碗扶住 ,没碎。

那夜他没道歉。只是睡觉时手放在她腰上,她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根枯草,被谁压着都没声。

她知道他不会止于这一巴掌,将来还会有更多。他已经不是那个藏糖给她的小孩了,他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发火的男人, 她不知道他下一次是骂 、是踹还是别的

上个月刘连成酒醒之后,把她按在墙边问:“是不是你告诉我娘我去赌的?”

她摇头。他一巴掌甩在她肩头,没真打,但力气够重,把她撞在了门框上。

她低着头不说话,眼神一动不动。她不是不知道害怕,而是她已经明白,这种时候,越说越错。

她背过身去,把手里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动作慢极了。像是在拼命把自己的心一点点压平,不让它再冒出一个泡。

刘连成前几天看到婆婆疼得厉害,竟也蹲下身来扶了一把。婆婆边疼边骂:“你别在外头赌了,再赌,老娘死不瞑目。”

他没说话,只抽烟,烟灰掉在婆婆的袖口上,他也没给掸掉。

宋月萤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忽然想笑。不是开心,是苦笑。她觉得自己看懂了这个家的秩序——谁声音大,谁就有理;谁疼得重,谁就能多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