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雨停得早,早晨的风刮得轻,院墙上的老纸符被吹得翻卷着,半张挂在檐下,像谁说了句没说完的话。
县医院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婆婆的疼似乎稍缓了一些。嘴上还是骂个不停,但骂得没那么响亮了。屋里散着药味,碗碟叠在灶屋,月萤早上刚喂完鸡,回来就看到大门口站着个男人,是村里唯一一个跑过医大的赤脚医生。
“给你娘换个方子。”医生说,声音干干的,“最近疼得厉害吧?”
宋月萤点头:“夜里疼得直打滚。”
她让他进了屋,婆婆见了他也不多客气,直哼哼地说:“你们这些庸医也就能给我开点苦药吃吃。”
医生也不恼,翻了翻脉,又掀了掀眼皮,咂咂嘴:“你这病,咱也不藏着掖着了,实话说…就剩撑了。”
婆婆听完没出声,只抬起手摆了摆,像赶苍蝇似的:“去去去,甭咒我死,我不信那个命。”
宋月萤没吭声,跟着医生出了屋,医生转头看她:“你这小媳妇怎么气色这么差?”
她愣了下:“可能这几天忙。”
医生盯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把她手腕捻起来搭了脉。那指腹干枯有力,一触即知,他眉头一动,低声道:“哟,这里头可不是没动静啊。”
宋月萤睁大了眼,脑子像是被什么猛地击了一下,空白地站在原地,连话都忘了说。
医生笑了一下:“有了。大概两个月出头,脉沉滑,是喜脉。”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半天才冒出两个字:“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医生说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你娘那病,是拖日子,你这胎,可得养着点。喜忧不能过,油水也不能少。”
他走了,留下宋月萤在灶屋边站了许久。她一直拽着那只刚才号过脉的手腕,像拽着一个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种子,但她不敢讲,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她有了。真的有了。
这件事像是个秘密,藏在她骨头缝里,连风吹进来时她都能听见那一点悄声的窃喜在轻响。她没有告诉婆婆,更没有告诉刘连成。
她不敢。
她只是每天做饭的时候多添了几滴油,煮汤的时候把鸡爪也捞给了自己,打水时用布缠了手,怕冻着。
婆婆发现了:“你近来怎么吃得多了?”
她低头:“这几天饿得快。”
婆婆翻了个白眼,但没说什么,只当是年轻人贪嘴。
她夜里躺在炕上,双手捂着小腹,像抱着一个梦。那梦不鲜艳,却结实,像老槐树的种子,落在土里,不动声色地膨胀着。
那几天,村子里也在变。
不知道谁听到了医生的随口一句“有了”,风就像长了耳朵,第二天就飘进了井边、菜地、晒谷场。
“哟,那空壳子终于不是空的了。”
“连成家的媳妇总算开窍了。”
“看吧,果然是那种人,老天也不亏她。”
宋月萤从人堆前走过,提着半桶水,水晃得满出来也没抬头,只是唇角有点僵。
她不是没听见,但这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想哭。
她想笑。
不是快活的笑,是一种被沉默裹着的冷笑——她竟然是因为“有了”才被算进“正常人”的行列里,被那些嘴刁的娘们姑子认可了存在。
她不过是怀了个孩子,就像把一张门票塞进了别人的世界里。
晚上刘连成回来的时候,鼻子发红,一看就知道又喝了。他一屁股坐在炕上,叫她:“倒水。”
她把碗端给他,手递过去时,他看了一眼,说:“你手怎么这般凉?”
她低头没回话。
他喝完水,把碗搁在炕角,看着她,忽然笑了下:“你是不是胖了点?”
她没说话,眼神落在灶屋门口,没对上他的眼。
“你是不是有了?”他忽然问。
她一下没稳住呼吸,猛地看他。
“有人说见你吃得多了,还不干重活。”
她不知道怎么答,只微微点点头。
刘连成抽了一口旱烟,烟灰掉在褥子上,他没掸,过了会儿才说:“要真有了,也挺好。”
她没预料到他会说这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娘巴不得抱孙子。”他声音压低了,“你生出来,她也就安心了。”
这句话像刀子插进她心里,又被棉絮裹着轻轻拔出,疼得不厉害,却久久不散。
从知道怀孕的那天起她的世界像慢慢换了一张滤纸。比如婆婆知道她怀了孩子那天,像忽然年轻了十岁。
她一开始是不信的,嘴里念叨着:“真有啦?真的假的?”眼睛却亮得像过年夜的灯泡,一眨不眨地盯着宋月萤的肚子,像是能从布料底下看出点什么来。
“我就说嘛,我就说你这脸色不对,是有福气来了!老头子要是还在,得高兴得喝二斤。”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疼得脸发白,又倔强地站住,“得了孙子,咱什么病都好了!”
她叫宋月萤去拿出那个压箱底的小布包,里面是她早年给自己女儿缝衣裳剩下的布头,说:“都翻出来,得给娃娃缝肚兜,咱不比城里人,一针一线都得自己来。”
宋月萤抱着那堆布,心里一阵阵酸热交错,像一只破碗里终于盛上了水,又怕自己不小心一碰就洒了。
第二天一早,婆婆硬撑着坐起身,让刘连成带他们娘儿俩去镇子上“走走”,她说:“得去看看那镇上的布庄,买点好布,别全靠那些破布头。”
刘连成破天荒背了个旧布口袋,推着自行车走在前头。宋月萤坐在后座上,手撑着腰,路上坑坑洼洼,风吹得她脸颊发烫,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坏。
他们在镇上买了三尺粉布,两尺碎花,婆婆还非得挑了块大红布,说:“不管是男是女,生下来都得红布包头。”
回到家,婆婆把布一层层叠好,用碗压住,说要择个日子裁。晚饭后,她坐在炕边,边缝边笑,针脚虽不齐,可每一针都戳得仔细,“小娃娃穿着我缝的衣裳,得像我,硬气。”她说。
宋月萤坐在一旁,手里搓着线团,屋里油灯黄得温柔,火光晃在婆婆脸上,有种快要燃尽的灿烂。
她忽然不那么害怕未来了。哪怕这温暖只是一时的。她想,只要孩子健康,活得比她好,就够了。
婆婆不再骂她吃得多,还叮嘱她走路慢一点,说是“有骨肉的女人最值钱,万一闪着了,怪不得旁人。”
刘连成不仅干活常搭把手,也经常会给她带点吃的回来,还带过那种她小时候偷偷藏过的麦芽糖。她咬一口,牙都粘住了,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像被灌了一口热茶。
她知道,这段日子是她进刘家后最顺的一段。
但她也知道,所有顺利的根基,是因为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依靠。不是依靠刘连成,不是依靠这个家,而是她肚子里的小小种子。
她的想,她一定要好好活,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会好好地爱他。像娘爱她那样,甚至更多一点。
可她也怕,怕这个家会像风,像墙上的裂缝,把孩子一点点吹歪、带坏、吓跑。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想留下他。
因为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第一颗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