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年七月,流火刚炙烤过南方的渔港小镇,又迎来一场意料之外的暴雨。

陈暮雨就是在暴雨最狂暴的时分,“掉”进周野那座小屋的。镇派出所的王胖子顶着斗笠冲进院门时,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声音也被雨砸得嗡嗡作响:“周哥!老周!帮帮忙!顶个一两天!”

九岁的陈暮雨就站在王胖子肥厚的雨衣阴影里。小小的孩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薄外套,洗得发硬,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细伶伶的手腕。没有伞,湿透的黑色头发一绺一绺,紧紧贴在过分苍白的额头上。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怕这惊天动地的雨声,眼睛睁得很大,瞳仁是深的褐色,看人时有一种非孩童的、专注得近乎无礼的直勾勾,像个橱窗里昂贵又易碎的人偶。

周野彼时正咬着半截快熄灭的烟头,蹲在门槛边,笨拙地试图修理一个坏掉的网梭。他抬头,目光扫过王胖子,落在那个水淋淋的小人儿身上,浓黑的眉毛习惯性地往中间拧起一座小山:“这谁家的?”

“没人家的!”王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语速很快,“城里的专家两口子,开车冒雨跑山路翻沟里了,抢救着送省城,人都不一定能挺过去!这孩子……当场捡回来的!愣是不哭不闹!他妈单位的紧急电话打到我这儿,让帮忙找个地方临时安置两天等亲戚……学校放假,看管所都满了……”

周野眉头那座小山堆得更高了。他看着屋檐下滴落的水串,在积水的泥地上砸开密集的水泡,沉默就像那被搅浑的水面。

王胖子等了等,又加了把劲:“就两天!老周!算我老王欠你的!娃儿吃不了你多少米!你看他……”他伸手想把孩子往周野那边推一推,手碰到孩子湿透的冰凉肩膀,那孩子竟像没骨头似地晃了一下,视线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周野修理网梭的手指。

“……进来。”周野终于出声,带着某种认命的粗糙。

屋子里弥漫着终年不散的、混杂了鱼腥味、廉价烟草和霉木头的气味,光线阴暗。周野把陈暮雨领进东面那间几乎算得上空旷的屋子。除了一张嘎吱作响的单人铁架床,靠窗一张老旧掉漆的书桌,墙角一个蒙尘的衣柜,几乎别无他物。空得有些冷硬。

“你,睡这。”周野指了指床,生硬地命令。他摸出一件自己旧年的宽大T恤,印着一个褪色到模糊的虎头,扔到床上:“换。”想了想,又从自己烟盒底下抠出半包皱巴巴的饼干——那是他值夜班的干粮——也放桌上。“吃。”又是一个单音节。

陈暮雨的目光从周野脸上转到那件虎头T恤上,停顿了几秒。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微微波动了一下,旋即又回归到那种凝滞的专注。他伸出小手,指尖触碰到那件粗糙的旧T恤,动作机械地开始解自己湿透了的外套纽扣,一个接一个,很慢。

雨还在下。周野靠在门框上看着,眉头没有松开。这娃儿,静得让人心里发毛。不像活物。

然而,这份死寂很快就被证明只是周野的天真幻想。

那晚,雨势渐歇。周野把自己摔进客厅那张吱嘎乱响的破躺椅里,打算抽根烟眯一觉,享受这片刻的宁静。眼皮刚黏上还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一阵异常尖利、毫无节奏感的“吱嘎——砰——啪嗒——”声音便从东屋凶狠地穿刺而来,带着某种金属被蛮力扭曲的惊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