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路水生
湿冷的夜气,像无数细小的虫子,无声无息地钻进衣服的每一个缝隙,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脚下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烂泥和水坑布下的陷阱。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噗叽”声,烂泥贪婪地裹住脚踝,又带着几分不甘,在抬脚时发出沉闷的、如同吮吸般的挽留。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手里那盏孤零零的竹骨灯笼,昏黄的光晕仅仅勉强撕开面前三尺左右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这点可怜的光明,像个被吓坏的孩子,在湿漉漉的雾气中瑟瑟发抖,摇摇欲坠。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沉默而沉重的墨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偶尔,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蛙鸣,或者不知名夜鸟短促而诡异的啼叫,反而将这死寂衬托得更加骇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那是腐烂水草和淤泥发酵后特有的腥臭,浓烈得几乎能尝到那股子铁锈般的咸涩,令人作呕,又无处可逃。
这条路,白日里走起来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此刻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滑腻冰冷的蛇背上,心里发毛。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灯笼照不到的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蠕动,在冷冷地窥伺着这唯一的光源,以及光源下形单影只的我。后背的汗毛,在湿冷的空气里根根竖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只手,冰冷、僵硬、带着河底淤泥般滑腻的触感,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搭在了我的右肩上!
“啊——!”
一声短促的、被恐惧死死扼在喉咙里的惊叫猛地冲了出来。我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电流狠狠击中,剧烈地一颤,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冲出来。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踉跄了两步,泥浆四溅。手里的灯笼也跟着剧烈地晃动起来,那点昏黄的光在黑暗中疯狂跳跃、拉扯,将周遭扭曲的树影映得如同狂舞的鬼魅。
我猛地扭过头,心脏在胸腔里发出沉闷而急促的撞击声,撞得肋骨生疼。浑浊的光晕,艰难地勾勒出一张脸——一张既熟悉又陌生到令人骨髓发寒的脸。
“水生?!”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冷水的棉絮,又冷又硬。
是他,李水生。我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发小。可眼前的他……那张脸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近乎透明的青白色,如同在水里浸泡了太久的劣质宣纸。嘴唇是深紫色的,微微向上翘着,凝固着一个僵硬的笑容。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浑浊发黄,而瞳孔却缩成了两个极小的、深不见底的黑点,像是两口通往幽冥的深井,直勾勾地“钉”在我的脸上,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只有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空洞与冰冷。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单褂子,单薄得可怜。奇怪的是,在这湿冷刺骨的深秋夜里,他裸露出来的手臂和小腿上,竟看不到一丝因寒冷而起的鸡皮疙瘩,皮肤光滑得诡异。水珠,不断顺着他湿透的头发、衣角往下滴落,砸在脚下泥泞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水腥气,混合着河底淤泥腐败的恶臭,随着他的出现,猛地扑面而来,霸道地冲进我的鼻腔,直灌肺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