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推开仲裁庭厚重的木门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台阶上,在地面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西装外套,指尖触到面料上细微的褶皱 —— 这件意大利手工西装跟着他五年,从第一次以运营总监身份主持跨国会议时的笔挺,到上个月在办公室收拾私人物品时的颓然,袖口磨出的毛边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体面下全是磨损的痕迹。口袋里的钢笔硌着大腿,那是前年公司年会上林建国亲手颁发的 “十年功勋奖” 纪念品,笔帽上的镀金早已被磨得斑驳。
“陈总监,哦不,陈先生,这边请。” 仲裁员助理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客气,却在称谓转换的瞬间,像针一样刺进陈凯心里。四十五年的人生里,“陈总监” 这个头衔跟了他八年,比现在读初二的儿子陈阳的年龄还要长。他曾以为这个头衔会像肩上的肌肉一样,随着岁月沉淀成更坚实的存在,却没想过会在四十不惑的年纪,被轻飘飘一句 “公司战略调整” 摘得干干净净。
仲裁庭不大,长条桌两侧坐着他和远航机械的法务代表。对方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藏青色西装套裙明显大了一号,说话时还带着怯生生的底气不足,可手里那份《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却写得刀刀见血 ——N+1 的赔偿打七折,理由是 “公司经营困难,现金流不足”,末尾还加了条补充协议,要求他放弃所有仲裁和诉讼权利,否则 “保留追究其泄露商业机密的权利”。
陈凯的指关节在桌下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太清楚 “经营困难” 是怎么回事了。远航机械是做精密仪器出口的,他从技术员做到运营总监,陪着公司从租来的小厂房做到占地百亩的工业园。最风光的时候,海外订单排到半年后,他办公室的落地窗每天都能接住最早的朝阳,那时林建国总拍着他的肩膀说:“老陈,这厂子的一半是你垒起来的。” 可从去年开始,风向变了,先是欧洲客户缩减预算,接着北美市场反倾销调查,订单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去。车间里的机器从两班倒变成单班,再到每周只开三天工,他主持过三次裁员会议,每次都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划掉一个个部门,直到最后一次,老板林建国拍着他的肩膀说:“老陈,公司这艘船要轻装才能过冬,你是老船长,得先跳下去帮大家探探路。”
那时他还抱着一丝幻想,以为是暂时停薪留职,直到 HR 把这份协议书放在他面前,才明白所谓的 “探路”,不过是把最沉的包袱丢进海里。
“王律师,” 陈凯开口时,刻意让声音保持平稳,喉结在紧绷的脖颈上滚动了一下,“远航的财务报表我看过,虽然营收下滑,但账上还有足够的流动资金支付足额赔偿。至于商业机密,我在离职前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交接,签署了保密协议,贵司要是能拿出我泄密的证据,我无话可说,否则这就是威胁。”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是他熬夜整理的近半年营收数据和银行流水截图,每一页都贴着便利贴,标注着关键数字 —— 这些曾是他向董事会汇报时的底气,现在却成了控告老东家的证据。
小姑娘法务显然没料到他准备得这么充分,慌乱地翻着文件,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进衣领。陈凯看着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刚升部门经理时,在谈判桌上也是这样手足无措。那时林建国拍着他的背说:“老陈,职场就是战场,心软不得。” 现在想来,这句话里藏着的不是鼓励,而是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