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二那年雨季格外漫长,黏湿的水汽浸透了南方小城每一寸缝隙。
顶楼天台那扇锈蚀的铁门,便成了我唯一透气的地方。
雨水在老旧的水管上蜿蜒,留下斑驳的深色轨迹,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沉睡的味道。
就在这方灰暗潮湿的小天地里,我第一次遇见那本绿壳笔记本。
它被人遗落在水泥台边缘的夹缝里,壳面被雨水沁染得颜色深浅不一,像一块沉默的苔石。
扉页的名字很干净——“陆馨”。
带着一点冒犯了他人秘密的忐忑,我翻开了它。
里面不是工整的笔记或演算公式,竟是一页页书写工整的读书批注。
字迹纤秀,透着一股说不清的韧劲儿。
笔记的内容涉猎极广,从《边城》里翠翠的“渡船情”,到《围城》方鸿渐的心口不一,再到张岱《陶庵梦忆》里的雪夜湖心亭……
旁征博引,笔锋又带着女孩特有的敏感。
最让我挪不开眼的,是她写在《红楼梦》“黛玉葬花”一节边上的字迹:
“花落水流红,她的泪,为逝去的春天,更为那无人能解的孤心。葬花实是葬己。”
细小的字迹,竟有种一剑刺破迷雾的利落感。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踏破积水的声音。
我惊得差点把本子掉落在地。
回头时,她已到了近前。
校服外套的袖子挽起一小截,露出伶仃的手腕,脸颊微红,不知是跑的,还是气的。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紧紧锁在那本湿漉漉的绿壳本子上,像护雏的鸟。
“喂!”
“那是我的!”
我慌忙把本子递过去,指尖碰到她微凉的手指。
那一触轻得像被雨丝掠过,却在我皮肤上点燃一小簇不安的火焰。
她一把夺回,紧紧抱在怀里,防备又窘迫地瞪着我:
“谁让你乱翻别人东西?”
“对…对不起!”
我舌头打结。
“它就掉在这儿缝里,我以为是弃了不要的……就、就看了两眼批注……”
我指着那几条关于黛玉的话,试图洗脱自己的“不轨”嫌疑。
她顺着我的手指看去,原本绷紧警惕的神情漾开一丝涟漪。
防备的硬壳悄悄裂开一道细缝。
“哦……你也看《红楼》?”
她声音里的锐利淡了些,低头摩挲着笔记本的湿边,闷闷地问。
“你看黛玉,也觉得她是在葬自己?”
“嗯!”
我用力点头,像找到了知音的密码。
“葬的不只是花,还有她那无处安放的、不能言说的心。花冢就是她的心冢,别人只道她痴,谁又真正懂那绝望?”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脸上,那双像被雨水洗过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好奇掩盖。
“那你……最喜欢书里哪一处?”
“宝黛共读《西厢》!”
几乎是脱口而出。
“就那句‘我是多愁多病身,你是倾国倾城貌’。”
“明明写张生崔莺莺,可宝黛对望时那眼神……那才叫倾国倾城!”
话一出口,我耳根就烧了起来,笨拙地补充。
“呃……我是说那种氛围……很动人……”
对面的人没说话,只是嘴角轻轻向上弯起。
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