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那本湿漉漉的笔记本又往怀里藏了藏,转身就要走。
“喂——!”
我急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叫住她。
她脚步顿住,微侧过身,雨丝模糊了她的侧脸轮廓。
“那个……”
我指着她怀里那颗湿透的绿壳“宝石”。
“陆馨……你写的字……真好。”
她微微一怔,没有任何回应,便跑进了雨中。
天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雨丝还在密密地斜织着,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2
第二天放学,我抱着撞大运的心态又去了顶楼。
雨水顺着生锈的管道滴落,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水泥台边缘的夹缝里,安静地躺着一本薄薄的旧书——泛黄的书页,正是《红楼梦》。
我的心跳猛地快了起来。
几乎是屏着呼吸把它拿起来。
果然,翻开封面,里面夹着一张便签纸,是那熟悉的纤细笔迹:
“这版注释很细。”
“昨天写得仓促了,你接着看?”
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带点试探意味的问号。
我颤抖着手翻开。
书页在黛玉葬花处停留着。
页边她昨日的批注下面,竟多了一条新鲜的回复——是我那句关于“心冢”的胡言乱语。
此刻,我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旁边,是她新添的、工整如刻的小字:
“心冢?倒不如说是她的水晶壁垒,外人只见流光溢彩,却不知她困守其中,独自看那壁垒之内寸寸冰裂,终成齑粉。”
“她何尝不想放自己出来?”
她竟回应了我!
不是敷衍,是在认真地“对话”。
一种奇异的联结感穿透冰凉的雨雾,悄然建立。
我立刻掏出钢笔,手因为激动有些发抖,墨水在纸边洇开一小团犹豫的蓝影。
思忖片刻,我小心翼翼地在她批注旁的空隙落笔:
“壁垒?那这壁垒,是她的保护,还是她的囚笼?”
“若贾府是座大观园,她孤傲的壁垒,反而让她成了园中唯一的不自由人。”
写完最后一个字,像完成了一个庄重的仪式。
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原处,离开时脚步轻快,仿佛踩着的不是湿滑的水泥,而是云絮。
从此,顶楼那个潮湿、尘封、无人问津的角落,成了我们秘密的文字圣殿。
那本《红楼》是第一块基石。
后来是沈从文的《边城》,我们争论翠翠最终会不会等到那个人;是鲁迅的《伤逝》,我们为子君和涓生无解的悲剧在书页边上画满了问号和叹息;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在白流苏与范柳原那精明算计又暗涌情潮的城池攻防边,留下无数交锋或共鸣的墨痕……
她的字总如刀锋般精准,剔透,直抵核心。
我的则常常冲动、跳跃,带着少年气的棱角和笨拙。
那些书本的空白处、甚至有时只能挤在页眉页脚的零星角落里,成了我们驰骋思想的疆场,交换着彼此灵魂深处的热情。
她的批注像是月光,冷静地照亮故事的褶皱:
“《边城》的纯美,底色是时代车轮下无法抗拒的碾轧之声。”
“翠翠的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空。”
我则像个莽撞的闯入者,挥洒着滚烫的情感痕迹:
“可有些‘注定’,不正是人偏要去撞的头破血流,才不枉活这一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