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浮。

庞大的身躯搅动着海水,无声地上升。深蓝逐渐褪去,被越来越明亮的蓝绿色取代。阳光透过摇曳的海面,在她光滑的灰色皮肤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海水的压强在减小,世界的声音却开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丰富起来。那震动声更清晰了,混杂着一种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和一种…一种她从未感知过的、微弱的、带着某种韵律的“砰砰”声,仿佛一颗小小的心脏在遥远的彼端跳动。

她的吻部悄无声息地破开水面,喷气孔喷出的温热气流混合着海水,在阳光下形成一道短暂的、闪着虹彩的雾柱。巨大的、深褐色的眼睛,像两颗打磨光滑的古老宝石,谨慎地探出水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漂浮在波光粼粼海面上的、人类称之为“船”的奇怪造物。木头刷着白漆和蓝漆,船尾拖着一串泡沫的痕迹。

船头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人类幼崽。女孩。她背对着露娜,面朝大海,海风吹拂着她栗色的、略显毛躁的短发。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色小外套,在无垠的蓝中,那一点红色,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女孩的双手放在船舷上,身体微微前倾,肩膀以一种奇异的频率轻轻耸动,带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震颤。那微弱的“砰砰”声,正是来自她小小的身体,那是她无声哭泣时胸腔的震动,是她紧握船舷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的细微声响。

露娜的呼吸停滞了。并非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共振。那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悲伤气息,像冰冷的海水一样弥漫开来,却奇异地与露娜心底那片永恒的冰原产生了共鸣。她感受到的,不是声音,而是情绪本身——一种纯粹的、沉重的、被隔绝的孤独。那孤独的波长,竟与她灵魂深处的52赫兹如此契合。

露娜忘记了隐蔽。她庞大的头颅完全浮出了水面,巨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背影。阳光照在女孩裸露的脖颈上,映出一层细小的绒毛,也照亮了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就在这时,女孩仿佛感觉到了某种注视。她猛地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是近乎透明的浅褐色,像阳光穿透的琥珀。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愕,泪水还悬在长长的睫毛上,欲落未落。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徒劳地开合了几下,像一个搁浅在沙滩上、无法闭合的贝壳。没有声音。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从她口中溢出。只有那双眼睛,瞬间瞪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露娜那巨大得超出想象的、湿漉漉的头颅。

时间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海洋生物与渺小的人类女孩,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隔着短短的距离,无声地对视着。女孩的惊愕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在露娜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涟漪。那无声的泪水,那无法闭合的嘴唇,那小小的身体里透出的巨大悲伤……露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刺痛感,顺着她的神经末梢蔓延开来。

露娜庞大的身躯微微下沉,只留出眼睛和喷气孔在水面之上。她凝视着那双盛满惊愕和泪水的琥珀色眼睛,凝视着那无声开合的嘴唇。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一种超越了物种隔阂的倾诉欲,在她古老而孤独的灵魂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