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线上涨
雨是从星期一开始下的,没人想到它会赖着不走。气象台每天更新一次暴雨橙色预警,主持人用同一张疲惫的脸告诉观众“明日仍有大范围强降水”,像一句背熟的悼词。到了第七天,人们不再抬头看天,只看自家门槛:水线又涨了几厘米。
林夏把冲锋衣的帽檐压得很低,塑料雨衣外再套一件荧光黄的送餐马甲,像给自己裹上一层薄薄的盔甲。她站在公寓一楼的台阶上,用脚尖试探水面。水不冷,却黏,像某种活物的皮肤。台阶下漂着一只翻倒的塑料盆,盆底沉着几片泡发的信纸,字迹晕开,像死去的乌贼喷出最后的墨。
她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接单软件亮着红点:最高楼顶层,备注栏只有一句话——“别敲门,把餐放在门外的水面上。”订餐人没留姓名,却预付了双倍配送费,再加一枚闪着冷光的数字小费:。林夏盯着那串零,耳边听见自己喉咙里咽口水的声音。
充气床是她在小区门口捡的,原本印着卡通鲸鱼,如今鲸鱼被雨水泡得面目模糊。她把外卖箱绑在床尾,箱子用保鲜膜缠了三层,像一具小小的木乃伊。手机导航失灵,她只能凭记忆划向城市中心。水面下偶尔擦过车顶、路牌、一只鼓胀的流浪猫,像沉船遗物。
划到第三条街,她听见身后有划水声,节奏与自己的桨叶重叠。回头,只有雨帘。她继续向前,声音又跟上。第二次回头,水面上浮着一张空白的脸——其实只是一只白色外卖袋,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张没有五官的人皮。林夏用桨把它拨开,袋口却渗出暗红色液体,一缕缕散开,像稀释的番茄酱,又像血丝。
最高楼在城东,楼体玻璃幕墙映出灰紫色的天空。楼前的广场已成浅湖,喷泉顶端只剩一只铜质海马,歪着脑袋吐水。林夏把充气床系在路灯杆上,路灯早已熄灭,杆身缠着水草,像溺亡者的头发。
电梯井灌满了水,门缝里溢出细碎的气泡。她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楼梯间幽暗潮湿,扶手缠着滑腻的青苔。每上一层,水位就高过脚踝一截。林夏想起小时候玩过的“跳房子”游戏,只是此刻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水深里。
五楼转角,她遇见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台阶上,领带漂在水面,像一条死掉的鳗鱼。男人抬头,眼神涣散:“上去也没用,上面也在下雨。”林夏没停,男人忽然抓住她的脚踝,指甲冰凉:“你替我上去,告诉他们,我不干了。”林夏挣开,继续爬。男人的声音从下方追来,渐渐变成水泡破裂的咕噜声。
十楼以上,水只到鞋底,却更冷。墙壁渗水处游出银色小鱼,鳞片闪着冷光,像碎裂的镜子。林夏伸手想捞,鱼群却穿过她的指缝,留下一串细小的牙印——原来它们长着牙齿。
二十楼的防火门半掩,门后传来婴儿啼哭,哭声被水声扭曲,像猫叫。林夏推门,看见一间被淹的办公室,办公桌漂在中央,桌上摆着一只空摇篮。摇篮里没婴儿,只有一部手机亮着屏,屏保是林夏自己的照片——她站在阳光下,背后是去年还没被淹的步行街。照片里的她笑得比此刻暖和。
她关掉手机,塞进兜里,像藏起一枚烫手的证据。再往上,楼梯间只剩她的喘息和雨声。二十八层,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开始与某种更庞大的节奏重合,像鼓槌敲在胸腔内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