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从延英殿出来后,李元昭径直去了文华殿,拜见太傅。

这天下,她尽可对任何人恣意张扬、视若无物。

唯独在父皇与太傅面前,她需敛去锋芒,垂首恭听教诲。

太傅柳进章,十七岁便连中三元,摘得状元,堪称天纵奇才。

他曾任翰林学士,主持修订《景和大典》,历时六载,将前朝典籍尽数整理编纂。

后出任尚书右丞,主持漕运改革,使江南漕粮损耗从三成降至不足一成。

六年前,圣上力排众议,直接将这位曾经的“柳半朝”指给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李元昭为师。

如今,已悉心教导她六载有余。

朝野皆知,太傅虽无实职,却仍参与御前议政。

每逢军国大事,圣上必召其入宫密谈。

朝中重臣议事,往往要先探听太傅口风,其意见可能直接影响决策。

太傅更是少有的令李元昭真心敬佩之人。

他饱读史书、深谙经世之道,举止间颇有“古圣人遗风”。

谈吐间引经据典如数家珍,论及时弊又一针见血。

胸中丘壑,更非寻常儒士可比。

进文华殿前,李元昭驻足整了整衣冠,“学生自苏州归来,特来拜见老师。”

声音是罕见的恭敬。

殿内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进来吧。”

进入殿内,只见柳进章正独自坐在案前,和自己对弈。

这位名满天下的太傅今年不过二十九岁,一袭宽袍大袖垂落在地,墨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

那执棋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落子时广袖拂起,露出一截清瘦的腕骨。

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气度,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李元昭深深一揖,“拜见老师。”

柳进章头也不抬,修长手指夹着黑子片刻,方才落子。

又拈起一枚白子,这才抬眼:“坐吧。”

她坐到棋桌对面的蒲团上,坐姿一改往常随意,腰背挺得笔直,端的是大方稳重。

不待太傅示意,便执起白子,在棋盘东南角落下一子。

数十手过后,柳进章忽然开口,“你怎么外出一趟,回来浮躁了很多?”

李元昭执棋的手微微一顿,“太傅何以见得?”

“棋风如人,往日你下棋,最重‘稳’字。如今……”

他抬眸,目光如古井无波,“杀气太重。”

“可有什么忧虑?”

他声音依旧平静,却似裹了层不易察觉的暖意。

李元昭凝视着棋盘上纠缠的黑白子,轻声道,“太傅以为,若由学生来治理这天下,如何?”

“比起二皇子的优柔寡断,三公主的骄纵任性……”柳进章落下一枚黑子,“自然是你更合适。”

“那若是与天下男子相比呢?”

柳进章指尖未停,落子间不假思索,“天下男子,也多不及你。”

李元昭忽然抬眸,“那与太傅相比呢?”

殿内一时静寂,唯有烛芯爆开的细微声响。

柳进章望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教导六年的学生,唇角微扬。

“你天资卓绝,又勤勉好学,更难得的是有吞吐天地之志。假以时日,便是为师,也未必及得上你。”

李元昭一时陷入沉思,没有言语。

柳进章指尖的棋子“嗒”地一声落在棋盘上,轻声道:“你输了。”

李元昭这才低头看向棋盘,只见白子的所有出路,均已被堵死。

她坦然道:“下棋一道,学生确实不如太傅。”

柳进章凝视着她,“你所忧虑的事,就是在意旁人是否能及你?”

“当然不是。”李元昭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桀骜,“我知道,这天下,没有谁比得上我。”

这话说的及其狂妄,可太傅这样一个一向孤高清正的人,竟也未出言反驳她。

李元昭话锋一转,“我忧虑的是,父皇要为我择选夫婿,我不知该选谁才好?”

柳进章收棋子的手微微一颤,向来平静如水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婚姻大事,确实需要慎重。”

李元昭忽然倾身向前,“太傅觉得……谢家的清贵,徐郡公府的权势,林尚书家的绝色美人,还是舅舅麾下的十万雄兵……哪个更配得上我?”

“啪”的一声,柳进章手中的棋子不慎滑落,在棋盘上弹跳几下,最终滚落到地上。

他弯腰去拾,宽大的衣袖拂乱了棋局。

“太傅今日……”李元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难得的失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柳进章直起身,面色已恢复如常,“那公主殿下心仪谁?”

李元昭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漫不经心道:“我?我自是谁都想要。”

柳进章眉头微蹙,语气不自觉地严厉起来,“这可不是儿戏。”

李元昭忽然正色,“所以学生才来请教老师。”

柳进章沉默片刻,这才开口。

“裴怀瑾……河东裴氏嫡长子,百年望族之后。其祖父谢昀曾官拜太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能得谢家倾力相助,殿下在文臣中的声望必将如虎添翼。”

他顿了顿,“只是裴家向来清贵自持,未必甘愿卷入储位之争。况且如今裴家由其叔父掌权,裴怀瑾虽为嫡长,却未必能顺利接掌家业。”

“至于沈小将军……也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沈家手握十万精兵,若能成亲,对殿下大有助益。但他历来桀骜不驯,又一向与你过不去,恐难驾驭。”

他抬眼望向李元昭,意味深长道:“至于徐郡公家的世子和林尚书的公子,一个平时顽劣不堪,一个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子,终究逊色几分,想来殿下心中已有计较?”

李元昭唇角微扬,不置可否。

柳进章继续道,“殿下也知道,沈小将军虽说名义上是蒙圣上恩典,接回京中教养,实际上不过是陛下牵制沈家的质子。”

“沈家坐拥重兵镇守边关,陛下岂能不防?若他再与天家结亲,沈家势力更盛,只怕会适得其反,招来猜忌。”

“而裴家则不同。河东裴氏历经几朝,虽门第清贵,却因皇室打压,如今在朝为官者寥寥。这样的世家,既不会威胁皇权,又为殿下获得世家大族的支持。”

“裴怀瑾此人,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暗藏锋芒。论才学、论心性,倒也配得上殿下。”

柳进章忽然抬眸,眼中情绪晦暗难明:“当然,最终如何抉择,全在殿下。”

李元昭展颜一笑,“老师果然深知我心。待春日宴时,我自会试探裴家心意。若能早日成婚,既可安父皇之心,又能多一番助力,再好不过。”

话音稍顿,她忽然敛去笑意,“不过,其余的棋子,学生也不会就此放弃。”

太傅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自古男子三妻四妾,谓之天经地义。”李元昭眸光渐深,“为何女子就要困于樊笼?”

柳进章听出了她没有宣之于口的野心,缓缓道:“待殿下君临天下之日,自可改写这世间法度。”

李元昭眼中锐意尽显,“学生,必不会让太傅失望。”

柳进章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语气略显生硬地转了话题。

“听说你今日在御书房,又驳了刘大人的面子?”

“刘大人年事已高,”李元昭冷笑,“本宫看他该是时候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

“区区刘大人还不足为虑。”柳进章轻叹,“只是朝中清流文官,大多对你不满,以后恐怕……”

“太傅多虑了。”李元昭直接打断他,“学生心中有数。”

柳进章见说不动她,转头从案几抽出一卷竹简。

“这是你上月作的《疏浚十策》,其中引用的《水经注》有误。”

李元昭顿时赧然,方才的锋芒尽敛,倒显出几分少年人该有的姿态。

柳进章将竹简缓缓卷开,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今日我们讲《韩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