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英殿出来后,李元昭径直去了文华殿,拜见太傅。
这天下,她尽可对任何人恣意张扬、视若无物。
唯独在父皇与太傅面前,她需敛去锋芒,垂首恭听教诲。
太傅柳进章,十七岁便连中三元,摘得状元,堪称天纵奇才。
他曾任翰林学士,主持修订《景和大典》,历时六载,将前朝典籍尽数整理编纂。
后出任尚书右丞,主持漕运改革,使江南漕粮损耗从三成降至不足一成。
六年前,圣上力排众议,直接将这位曾经的“柳半朝”指给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李元昭为师。
如今,已悉心教导她六载有余。
朝野皆知,太傅虽无实职,却仍参与御前议政。
每逢军国大事,圣上必召其入宫密谈。
朝中重臣议事,往往要先探听太傅口风,其意见可能直接影响决策。
太傅更是少有的令李元昭真心敬佩之人。
他饱读史书、深谙经世之道,举止间颇有“古圣人遗风”。
谈吐间引经据典如数家珍,论及时弊又一针见血。
胸中丘壑,更非寻常儒士可比。
进文华殿前,李元昭驻足整了整衣冠,“学生自苏州归来,特来拜见老师。”
声音是罕见的恭敬。
殿内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进来吧。”
进入殿内,只见柳进章正独自坐在案前,和自己对弈。
这位名满天下的太傅今年不过二十九岁,一袭宽袍大袖垂落在地,墨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
那执棋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落子时广袖拂起,露出一截清瘦的腕骨。
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气度,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李元昭深深一揖,“拜见老师。”
柳进章头也不抬,修长手指夹着黑子片刻,方才落子。
又拈起一枚白子,这才抬眼:“坐吧。”
她坐到棋桌对面的蒲团上,坐姿一改往常随意,腰背挺得笔直,端的是大方稳重。
不待太傅示意,便执起白子,在棋盘东南角落下一子。
数十手过后,柳进章忽然开口,“你怎么外出一趟,回来浮躁了很多?”
李元昭执棋的手微微一顿,“太傅何以见得?”
“棋风如人,往日你下棋,最重‘稳’字。如今……”
他抬眸,目光如古井无波,“杀气太重。”
“可有什么忧虑?”
他声音依旧平静,却似裹了层不易察觉的暖意。
李元昭凝视着棋盘上纠缠的黑白子,轻声道,“太傅以为,若由学生来治理这天下,如何?”
“比起二皇子的优柔寡断,三公主的骄纵任性……”柳进章落下一枚黑子,“自然是你更合适。”
“那若是与天下男子相比呢?”
柳进章指尖未停,落子间不假思索,“天下男子,也多不及你。”
李元昭忽然抬眸,“那与太傅相比呢?”
殿内一时静寂,唯有烛芯爆开的细微声响。
柳进章望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教导六年的学生,唇角微扬。
“你天资卓绝,又勤勉好学,更难得的是有吞吐天地之志。假以时日,便是为师,也未必及得上你。”
李元昭一时陷入沉思,没有言语。
柳进章指尖的棋子“嗒”地一声落在棋盘上,轻声道:“你输了。”
李元昭这才低头看向棋盘,只见白子的所有出路,均已被堵死。
她坦然道:“下棋一道,学生确实不如太傅。”
柳进章凝视着她,“你所忧虑的事,就是在意旁人是否能及你?”
“当然不是。”李元昭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桀骜,“我知道,这天下,没有谁比得上我。”
这话说的及其狂妄,可太傅这样一个一向孤高清正的人,竟也未出言反驳她。
李元昭话锋一转,“我忧虑的是,父皇要为我择选夫婿,我不知该选谁才好?”
柳进章收棋子的手微微一颤,向来平静如水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婚姻大事,确实需要慎重。”
李元昭忽然倾身向前,“太傅觉得……谢家的清贵,徐郡公府的权势,林尚书家的绝色美人,还是舅舅麾下的十万雄兵……哪个更配得上我?”
“啪”的一声,柳进章手中的棋子不慎滑落,在棋盘上弹跳几下,最终滚落到地上。
他弯腰去拾,宽大的衣袖拂乱了棋局。
“太傅今日……”李元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难得的失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柳进章直起身,面色已恢复如常,“那公主殿下心仪谁?”
李元昭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漫不经心道:“我?我自是谁都想要。”
柳进章眉头微蹙,语气不自觉地严厉起来,“这可不是儿戏。”
李元昭忽然正色,“所以学生才来请教老师。”
柳进章沉默片刻,这才开口。
“裴怀瑾……河东裴氏嫡长子,百年望族之后。其祖父谢昀曾官拜太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能得谢家倾力相助,殿下在文臣中的声望必将如虎添翼。”
他顿了顿,“只是裴家向来清贵自持,未必甘愿卷入储位之争。况且如今裴家由其叔父掌权,裴怀瑾虽为嫡长,却未必能顺利接掌家业。”
“至于沈小将军……也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沈家手握十万精兵,若能成亲,对殿下大有助益。但他历来桀骜不驯,又一向与你过不去,恐难驾驭。”
他抬眼望向李元昭,意味深长道:“至于徐郡公家的世子和林尚书的公子,一个平时顽劣不堪,一个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子,终究逊色几分,想来殿下心中已有计较?”
李元昭唇角微扬,不置可否。
柳进章继续道,“殿下也知道,沈小将军虽说名义上是蒙圣上恩典,接回京中教养,实际上不过是陛下牵制沈家的质子。”
“沈家坐拥重兵镇守边关,陛下岂能不防?若他再与天家结亲,沈家势力更盛,只怕会适得其反,招来猜忌。”
“而裴家则不同。河东裴氏历经几朝,虽门第清贵,却因皇室打压,如今在朝为官者寥寥。这样的世家,既不会威胁皇权,又为殿下获得世家大族的支持。”
“裴怀瑾此人,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暗藏锋芒。论才学、论心性,倒也配得上殿下。”
柳进章忽然抬眸,眼中情绪晦暗难明:“当然,最终如何抉择,全在殿下。”
李元昭展颜一笑,“老师果然深知我心。待春日宴时,我自会试探裴家心意。若能早日成婚,既可安父皇之心,又能多一番助力,再好不过。”
话音稍顿,她忽然敛去笑意,“不过,其余的棋子,学生也不会就此放弃。”
太傅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自古男子三妻四妾,谓之天经地义。”李元昭眸光渐深,“为何女子就要困于樊笼?”
柳进章听出了她没有宣之于口的野心,缓缓道:“待殿下君临天下之日,自可改写这世间法度。”
李元昭眼中锐意尽显,“学生,必不会让太傅失望。”
柳进章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语气略显生硬地转了话题。
“听说你今日在御书房,又驳了刘大人的面子?”
“刘大人年事已高,”李元昭冷笑,“本宫看他该是时候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
“区区刘大人还不足为虑。”柳进章轻叹,“只是朝中清流文官,大多对你不满,以后恐怕……”
“太傅多虑了。”李元昭直接打断他,“学生心中有数。”
柳进章见说不动她,转头从案几抽出一卷竹简。
“这是你上月作的《疏浚十策》,其中引用的《水经注》有误。”
李元昭顿时赧然,方才的锋芒尽敛,倒显出几分少年人该有的姿态。
柳进章将竹简缓缓卷开,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今日我们讲《韩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