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段时间,陈砚清跟在李元昭身边,也总算摸清楚了一些事儿。

圣上特意在宫外为长公主修建的那座公主府,规制堪比亲王府邸,奢华得惊人,可这位殿下却鲜少踏足。

大多数时候,她都宿在宫里的羲和宫,反倒把宫外那座府邸当成了养闲人的地方。

听说里头养着不少幕僚,她却十天半月难得去见一面。

她唯一喜欢的,怕只有那个不男不女的小铃铛。

他偶尔见人从她寝殿内离开,不知道两人刚刚行了什么苟且之事。

李元昭似乎格外喜静,最厌旁人聒噪。

有一次他未经问话主动开口,就被她罚去门口跪了两个时辰。

也因此,羲和宫虽有上百号宫女侍卫,却个个敛声屏气,只做自己的分内之事,从不往长公主跟前凑。

平日里能近身伺候的,唯有洳墨一人。

这个女子也是个奇人,既能端茶倒水伺候笔墨,又能佩刀护驾。

听说连宫外公主府的大小事务、侍卫统领的差事也一并揽着。

只是看起来似乎很不喜欢他,平时对他没有任何好脸色。

他试着凑过几次热脸,换来的是直接无视,碰了几次壁,也就歇了攀谈的心思。

更怪的是那些宫女,他刚来时都对他十分热情,见到他就笑着打招呼,还悄声教他长公主爱吃什么、忌讳什么。

没想到过了几日,纷纷对他避之不及。

再见到他,一个个都像见了蛇蝎,要么低头疾走,要么绕着道躲。

那眼神躲闪又惊惧,仿佛他身上沾了什么会缠人的晦气。

搞得他本就憋屈的日子,过得更憋屈了。

只是自从当上李元昭的贴身侍卫后,他才发现这长公主跟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

他曾在市井酒肆的说书人口中,听过这位金枝玉叶的做派。

不过是一个仗着皇室血脉,整天作威作福、骄奢淫逸、无法无天的蛮横女子。

每天除了让宫女伺候着梳妆打扮,穿着绫罗绸缎,高坐朱轮华毂,带着随从招摇过市。

在大街上强抢美男子,掳回府中,夜夜笙歌、寻欢作乐。

再不然就是在朝廷上随便整治几个不听话的大臣,显摆她皇家的威风。

没想到,他亲眼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大齐五日一大朝,两日一小朝。

每逢朝会日,这位长公主每日不到卯时,天光未亮,就起床练习骑射弓剑。

辰时钟响,便前去上朝。

午时后,或与圣上共进午膳,或独自一人在偏殿匆匆用膳。

申时起,开始接见朝中官员,处理政务。

直至酉时,才前去文华殿跟太傅进学,研习经史策论,论起治国之道。

待亥时沐浴更衣后寝殿的烛火却总要亮至更深夜半。

他值夜时,常透过窗纸看见她展卷读书的侧影。

若不上朝,她练武后,就直接前往政事堂议事、处理政务,直到午膳后,便前去进学。

这般周而复始的日程,将练武、上朝、理政、进学填得密不透风。

陈砚清暗自惊叹,别说皇亲国戚里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拼的,就是满朝文武,能把文治武功都练到这地步的,恐怕也没几个。

或许他现在才开始相信,这位长公主能有如今的权势,可能不单单只是因为父皇的宠爱。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那股想要逃离的念头,却从未熄灭。

自从他确认李元昭似乎再也没杀他的心后,他内心就开始活络起来。

他本是胸怀大志之人,一心想要来京城成就一番事业。

曾有高僧抚摸他的额间,断言他乃“伏犀贯顶”之相,他日风云际会,必当“九五飞升,履极天下”。

可不想,他满怀壮志来到上京,就遇到了这事儿,莫名其妙成了长公主的阶下侍卫。

而且他原以为,李元昭是看上了他,才把他抢回来。

多番折磨,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屈服,心甘情愿的做她的裙下之臣。

可万万没想到,李元昭竟真的只把他当一个可有可无的侍卫。

每日让他晨昏定省,随侍左右,除了吩咐差事,几乎不曾正眼瞧过他。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何况还是一个女人。

不管这个女人再如何天资卓绝、权势滔天,她终究也只是个女人。

民间都在传,二皇子作为唯一的皇子,必将继承大统。

朝中重臣对这位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早已忌惮多时。

若将来二皇子继位,他跟着这位“声名狼藉”的长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他日日盼着,能能近水先楼台,同李元昭说上一两句话,寻个机会求她放自己离开。

或是让她在朝中大臣面前引荐一番,也不枉费自己这身本事。

可她待他,比对待殿前那对青铜鹤还要冷淡。

连洳墨日常都能跟她说几句话,他却连句多余的话都捞不着。

那日他故意在她路过时打翻了茶盏,碎瓷溅了一地,他以为她总会看一眼,哪怕是斥责几句也好。

可她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吩咐道:“收拾干净。”

他盯着她远去的背影,攥紧了拳头。

他想起初到上京时的意气风发,再看看如今铜镜里一身软甲皂衣的自己,只觉得像个天大的笑话。

空有一身武艺和胸中抱负,竟落得个在女人跟前看人眼色的下场,这让他如何甘心?

这日,李元昭照例前往文华殿进学。

陈砚清百无聊赖地守在殿外。

洳墨规规矩矩地立在另一边,宛若一个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目光总忍不住往殿内飘去。

殿内,一袭红色宫装的李元昭端坐书案前,正专注地批注着什么。

而她身侧立着的,正是一袭青色道袍的太傅。

他此刻正垂眸指点书卷,深沉的目光看着她。

那乌木簪束起的长发垂至腰际,总在不经意间拂过李元昭的肩头。

两人举止熟稔、姿态亲昵,一看就是相识已久。

陈砚清不由皱眉,不是说太傅吗?

怎么这般年轻?

能教些什么?

柳进章几次触及到那人的眼神,忽然开口询问,“那就是你新收的侍卫?”

李元昭闻言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外,正对上陈砚清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后者慌忙别过脸去,倒显出几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她淡淡应了声,“嗯。”

柳进章捻着书卷的指尖顿了顿,“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身边有男人吗?”

李元昭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文章,头也不抬地随意说道,“他不一样。”

“不一样?”

李元昭这才抬起头,认真说道,“这人天赋异禀,留在身边,自有妙用。”

天赋异禀?

柳进章微微一怔。

自己这个学生,从十二岁起就跟着自己进学。

这些年来,虽然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说她荒淫无度、不守妇道。

但只有他知道,她虽倨傲,但也勤勉,心思全在朝堂天下,根本不在男女之事上。

六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这般评价一个男子。

他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向殿外。

那个挺拔的身影确实不像寻常侍卫,眉宇间有着藏不住的锋芒,只是长得有点太过阴柔了一些……

“此计若行,蓟州防线的粮草转运便能节省月余,太傅以为如何……”

李元昭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

柳进章这才收回了视线,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尚可。”

等下学之时,李元昭这才想起什么,突然问道,“太傅似是对他格外上心?”

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实际却暗含试探之意。

这段时间,她算是看清楚了。

这天命之子,除了“死不了”外,还有股莫名其妙的魅力。

一些道心不坚定的人,则容易被他吸引。

而本来对他有好感的人,就会数倍放大这种好感,甚至到了无脑的地步。

她宫中的小宫女,莫名其妙便对他芳心暗许,更有一些侍卫围着他称兄道弟。

甚至连厨娘都往他的食盒里多塞了块桂花糕……

这样大的威力,简直让人害怕。

唯有心如铁石、意志力强大之人,才能不受影响。

那太傅呢?他肯定是心如磐石之人,为何还会对陈砚清感兴趣。

“殿下说笑了,”柳进章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人……殿下放在身边所用,还需多留个心眼。”

他声音中带着几分郑重,显然是真心提点。

李元昭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殿外,忽然轻笑出声。

“确实。”

她忽然抬眸,“太傅。”

这一声唤得极轻,却让柳进章微微一愣。

“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太傅自从知晓她的野心以后,就一直站在她的身后,为她出谋划策,从未有过丝毫背叛之意。

可那个“穿越者”所说的话,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头。

就因为陈砚清是“天命之子”,所以连太傅都会在暗中助他,最终助他登上那至尊之位?

若太傅真有此心,那就必不可再留下去了。

柳进章喉结微动。

“当然。你是我唯一的……学生,我自是会永远与你一起。”

李元昭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那太傅一定要谨记今日之言。”

随即不等太傅回话,她拱手告退,“学生先走了。”

走出殿外时,此时已经暮色渐沉。

陈砚清见她出来,下意识挺直了腰背。

李元昭连眼风都未扫来,只淡淡扔下一句:“走了。”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陈砚清心头一喜,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