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陈砚清跟在李元昭身边,也总算摸清楚了一些事儿。
圣上特意在宫外为长公主修建的那座公主府,规制堪比亲王府邸,奢华得惊人,可这位殿下却鲜少踏足。
大多数时候,她都宿在宫里的羲和宫,反倒把宫外那座府邸当成了养闲人的地方。
听说里头养着不少幕僚,她却十天半月难得去见一面。
她唯一喜欢的,怕只有那个不男不女的小铃铛。
他偶尔见人从她寝殿内离开,不知道两人刚刚行了什么苟且之事。
李元昭似乎格外喜静,最厌旁人聒噪。
有一次他未经问话主动开口,就被她罚去门口跪了两个时辰。
也因此,羲和宫虽有上百号宫女侍卫,却个个敛声屏气,只做自己的分内之事,从不往长公主跟前凑。
平日里能近身伺候的,唯有洳墨一人。
这个女子也是个奇人,既能端茶倒水伺候笔墨,又能佩刀护驾。
听说连宫外公主府的大小事务、侍卫统领的差事也一并揽着。
只是看起来似乎很不喜欢他,平时对他没有任何好脸色。
他试着凑过几次热脸,换来的是直接无视,碰了几次壁,也就歇了攀谈的心思。
更怪的是那些宫女,他刚来时都对他十分热情,见到他就笑着打招呼,还悄声教他长公主爱吃什么、忌讳什么。
没想到过了几日,纷纷对他避之不及。
再见到他,一个个都像见了蛇蝎,要么低头疾走,要么绕着道躲。
那眼神躲闪又惊惧,仿佛他身上沾了什么会缠人的晦气。
搞得他本就憋屈的日子,过得更憋屈了。
只是自从当上李元昭的贴身侍卫后,他才发现这长公主跟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
他曾在市井酒肆的说书人口中,听过这位金枝玉叶的做派。
不过是一个仗着皇室血脉,整天作威作福、骄奢淫逸、无法无天的蛮横女子。
每天除了让宫女伺候着梳妆打扮,穿着绫罗绸缎,高坐朱轮华毂,带着随从招摇过市。
在大街上强抢美男子,掳回府中,夜夜笙歌、寻欢作乐。
再不然就是在朝廷上随便整治几个不听话的大臣,显摆她皇家的威风。
没想到,他亲眼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大齐五日一大朝,两日一小朝。
每逢朝会日,这位长公主每日不到卯时,天光未亮,就起床练习骑射弓剑。
辰时钟响,便前去上朝。
午时后,或与圣上共进午膳,或独自一人在偏殿匆匆用膳。
申时起,开始接见朝中官员,处理政务。
直至酉时,才前去文华殿跟太傅进学,研习经史策论,论起治国之道。
待亥时沐浴更衣后寝殿的烛火却总要亮至更深夜半。
他值夜时,常透过窗纸看见她展卷读书的侧影。
若不上朝,她练武后,就直接前往政事堂议事、处理政务,直到午膳后,便前去进学。
这般周而复始的日程,将练武、上朝、理政、进学填得密不透风。
陈砚清暗自惊叹,别说皇亲国戚里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拼的,就是满朝文武,能把文治武功都练到这地步的,恐怕也没几个。
或许他现在才开始相信,这位长公主能有如今的权势,可能不单单只是因为父皇的宠爱。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那股想要逃离的念头,却从未熄灭。
自从他确认李元昭似乎再也没杀他的心后,他内心就开始活络起来。
他本是胸怀大志之人,一心想要来京城成就一番事业。
曾有高僧抚摸他的额间,断言他乃“伏犀贯顶”之相,他日风云际会,必当“九五飞升,履极天下”。
可不想,他满怀壮志来到上京,就遇到了这事儿,莫名其妙成了长公主的阶下侍卫。
而且他原以为,李元昭是看上了他,才把他抢回来。
多番折磨,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屈服,心甘情愿的做她的裙下之臣。
可万万没想到,李元昭竟真的只把他当一个可有可无的侍卫。
每日让他晨昏定省,随侍左右,除了吩咐差事,几乎不曾正眼瞧过他。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何况还是一个女人。
不管这个女人再如何天资卓绝、权势滔天,她终究也只是个女人。
民间都在传,二皇子作为唯一的皇子,必将继承大统。
朝中重臣对这位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早已忌惮多时。
若将来二皇子继位,他跟着这位“声名狼藉”的长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他日日盼着,能能近水先楼台,同李元昭说上一两句话,寻个机会求她放自己离开。
或是让她在朝中大臣面前引荐一番,也不枉费自己这身本事。
可她待他,比对待殿前那对青铜鹤还要冷淡。
连洳墨日常都能跟她说几句话,他却连句多余的话都捞不着。
那日他故意在她路过时打翻了茶盏,碎瓷溅了一地,他以为她总会看一眼,哪怕是斥责几句也好。
可她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吩咐道:“收拾干净。”
他盯着她远去的背影,攥紧了拳头。
他想起初到上京时的意气风发,再看看如今铜镜里一身软甲皂衣的自己,只觉得像个天大的笑话。
空有一身武艺和胸中抱负,竟落得个在女人跟前看人眼色的下场,这让他如何甘心?
这日,李元昭照例前往文华殿进学。
陈砚清百无聊赖地守在殿外。
洳墨规规矩矩地立在另一边,宛若一个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目光总忍不住往殿内飘去。
殿内,一袭红色宫装的李元昭端坐书案前,正专注地批注着什么。
而她身侧立着的,正是一袭青色道袍的太傅。
他此刻正垂眸指点书卷,深沉的目光看着她。
那乌木簪束起的长发垂至腰际,总在不经意间拂过李元昭的肩头。
两人举止熟稔、姿态亲昵,一看就是相识已久。
陈砚清不由皱眉,不是说太傅吗?
怎么这般年轻?
能教些什么?
柳进章几次触及到那人的眼神,忽然开口询问,“那就是你新收的侍卫?”
李元昭闻言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外,正对上陈砚清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后者慌忙别过脸去,倒显出几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她淡淡应了声,“嗯。”
柳进章捻着书卷的指尖顿了顿,“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身边有男人吗?”
李元昭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文章,头也不抬地随意说道,“他不一样。”
“不一样?”
李元昭这才抬起头,认真说道,“这人天赋异禀,留在身边,自有妙用。”
天赋异禀?
柳进章微微一怔。
自己这个学生,从十二岁起就跟着自己进学。
这些年来,虽然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说她荒淫无度、不守妇道。
但只有他知道,她虽倨傲,但也勤勉,心思全在朝堂天下,根本不在男女之事上。
六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这般评价一个男子。
他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向殿外。
那个挺拔的身影确实不像寻常侍卫,眉宇间有着藏不住的锋芒,只是长得有点太过阴柔了一些……
“此计若行,蓟州防线的粮草转运便能节省月余,太傅以为如何……”
李元昭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
柳进章这才收回了视线,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尚可。”
等下学之时,李元昭这才想起什么,突然问道,“太傅似是对他格外上心?”
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实际却暗含试探之意。
这段时间,她算是看清楚了。
这天命之子,除了“死不了”外,还有股莫名其妙的魅力。
一些道心不坚定的人,则容易被他吸引。
而本来对他有好感的人,就会数倍放大这种好感,甚至到了无脑的地步。
她宫中的小宫女,莫名其妙便对他芳心暗许,更有一些侍卫围着他称兄道弟。
甚至连厨娘都往他的食盒里多塞了块桂花糕……
这样大的威力,简直让人害怕。
唯有心如铁石、意志力强大之人,才能不受影响。
那太傅呢?他肯定是心如磐石之人,为何还会对陈砚清感兴趣。
“殿下说笑了,”柳进章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人……殿下放在身边所用,还需多留个心眼。”
他声音中带着几分郑重,显然是真心提点。
李元昭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殿外,忽然轻笑出声。
“确实。”
她忽然抬眸,“太傅。”
这一声唤得极轻,却让柳进章微微一愣。
“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太傅自从知晓她的野心以后,就一直站在她的身后,为她出谋划策,从未有过丝毫背叛之意。
可那个“穿越者”所说的话,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头。
就因为陈砚清是“天命之子”,所以连太傅都会在暗中助他,最终助他登上那至尊之位?
若太傅真有此心,那就必不可再留下去了。
柳进章喉结微动。
“当然。你是我唯一的……学生,我自是会永远与你一起。”
李元昭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那太傅一定要谨记今日之言。”
随即不等太傅回话,她拱手告退,“学生先走了。”
走出殿外时,此时已经暮色渐沉。
陈砚清见她出来,下意识挺直了腰背。
李元昭连眼风都未扫来,只淡淡扔下一句:“走了。”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陈砚清心头一喜,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