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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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声割裂了深沉的夜,像濒死野兽的哀鸣,由远及近,最终停在我家楼下。那声音钻进骨头缝里,带着不祥的寒意。客厅里,母亲手里那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白搪瓷缸子,“哐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褐色的茶水泼了一地,蜿蜒爬行,像某种丑陋的爬虫。她没去捡,只是僵立着,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尊瞬间被抽去灵魂的石像。窗外红蓝交替的光,在她灰败的脸上闪烁,每一次明灭,都让那绝望加深一分。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种被扼住咽喉的、濒死的嗬嗬声。

门被敲响了,声音沉重而缓慢。不是熟悉的、父亲下班时那种带着点轻快的叩击,而是钝器砸在木头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

我冲过去,几乎是撞开了门。外面站着三个人,穿着警服,帽檐压得很低。为首的是赵叔,父亲的老搭档,也是多年的邻居。他脸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线。他怀里抱着一个东西,用一块边缘已经磨损、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裹着。

“嫂子……”赵叔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反复摩擦,“老秦他……”后面的话被哽住了,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旁边的年轻警察别过脸,眼圈红得骇人。

母亲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蓝布上。她一步步挪过去,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拽着千钧铁链。她伸出手,指尖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掀开了蓝布的一角。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猛地冲出来,瞬间填满了狭窄的门厅。那下面,是一件衬衫。曾经是白色的。如今,它更像一块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抹布,湿漉漉、沉甸甸,黏腻的暗红色浸透了每一寸纤维,凝结成厚厚的、板结的硬块。无数道狰狞的、深可见布纹的裂口遍布其上,边缘翻卷着,像一张张无声尖叫的嘴。三十七道。后来卷宗上的冰冷数字,此刻就具象为这件破烂血衣上,那三十七道吞噬生命的裂口。

母亲的手指,终于触碰到那冰冷、湿黏的布料。她没有尖叫,没有痛哭。她的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抽气,像是被人狠狠掐断了气管。接着,她的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像一截骤然断裂的朽木。赵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瘫在他怀里,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望着天花板,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片死寂的、望不见底的寒潭。父亲盖着国旗的骨灰盒被葬在烈士陵园,墓碑是空的。

2

那件浸透父亲热血、承载着他最后三十七次剧痛的衬衫,被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搓洗,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净的黑红血渍,指关节在冷水和过度用力下泛出青白色。浑浊的血水被一遍遍倒掉,又一遍遍从衣物深处渗出,仿佛那件衬衫本身就是一个永不枯竭的血源。阳光惨白地照在院子里,水盆里的水始终是令人绝望的暗红,像化不开的浓墨。最终,那件衬衫被母亲用一方干净的白布仔细包裹,放进一个小小的木盒里,埋在了后院那棵沉默的老槐树下。泥土覆盖上去的瞬间,母亲佝偻着背,对着那片新翻的泥土,无声地、剧烈地颤抖了许久。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像一声声压抑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