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屯子守着老林子,祖训有三: 入夜不出门,雪厚不钻林,见棺绕道行。那年腊月天冻掉了下巴,老猎户进山找食再没出来。我趁半夜溜进林子找他,雪壳子底下刨出半张冻青的脸。背他回屯的路上,总觉得脖子上有冰溜子往下滴。
第二天,屯里七口棺材齐齐“立”在了当院,像七个罚站的死人。牲口开始倒毙,嘴角挂着冰碴子。失踪的人越来越多,雪地里只留下一串串往老林子去的脚印。每到后半夜,房梁上就传来指甲挠冰的“嘎吱”声。老萨满咽气前塞给我一面生锈的萨满铜镜:
“只有你能叫醒他...去老林...找到那口站棺...”当我扒开深雪,七口黑棺围成个圈,圈心一口竖立的冰棺。冰棺里的老猎户突然睁眼,嘴角咧到耳根:“背我回来时...我瞅见你后脖颈上...趴着个冻死的女娃娃...”他腐烂的食指猛地戳向冰面——映出的却是我背上的东西。那女娃青紫的脸紧贴我耳根,冰晶睫毛忽闪,正冲镜子里的我笑。
腊月里的风,不是风,是刀子。刮在脸上,皮肉生疼,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像有无数根冰针在里头搅和。屯子叫靠山屯,窝在老林子边上,背后是连绵起伏、黑黢黢望不到边的群山。雪,早下疯了,一层摞一层,把屯子捂得严严实实,房檐底下挂着一尺多长的冰溜子,根根都透着要人命的寒气。
屯子里静得吓人,死静。连狗都不叫了,缩在窝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祖辈传下来的话,刻在每个人骨头里:入夜不出门,雪厚不钻林,见棺绕道行。这三条,是活命的规矩,破了,就得拿命填。
我,大伙儿都叫我二愣子。打小爹娘死在老林子里头,说是遇上了“大爪子”(老虎),尸骨都没找全。是屯子东头的陈老猎户,把我从雪窝子里扒拉出来,一口糊糊一口汤喂大的。他是我爹,比亲爹还亲。
可这要命的鬼天,断了屯子通外的路,眼瞅着粮袋子要空了。陈老猎户叼着他那杆磨得油亮的旱烟袋,蹲在门槛上,望着屯子后面那片被大雪压得喘不过气的老林子,眉头锁成了疙瘩,脸上的褶子比平时更深了,像刀刻斧凿出来的。
“二子,”他闷闷地吐出一口呛人的烟,“家里那点苞米面,熬不过三天了。” 烟锅子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浑浊却锐利的眼。“得进趟林子,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套点活物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掉进了冰窟窿。“爹!不能去!雪太厚了!祖训……”
“屁的祖训!”老猎户猛地磕了磕烟锅,火星子溅在雪地上,嗤嗤响,瞬间就灭了,留下一小点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眼睁睁看着全屯子饿死冻死?” 他站起身,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些,带着一股子老狼般的狠劲儿。“我钻了一辈子老林子,闭着眼都能摸回来!在家老实待着,把门顶死!听见没?”
他那眼神,不容反驳。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冻硬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看着他穿上那件油渍麻花、硬邦邦的老羊皮袄,背上那杆擦得锃亮的土铳,又往怀里揣了把磨得锋利的攮子(匕首),最后把装干粮的破褡裢紧了紧,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屯子后面那片白茫茫、死寂无声的老林子。风雪很快吞没了他的背影,只留下两行歪歪扭扭、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