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前夜话

一、归乡

车轮碾过结冰的土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是骨头被踩碎的声音。车窗外,腊月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把光秃秃的白杨树枝抽打得呜呜作响,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连空气都冻得发硬,吸进肺里像吞了冰碴子。十年前的那个雪夜,空气里也是这样的寒意,只是那时还混着纸钱燃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属于死亡的阴冷。

我是接到堂哥电话连夜赶回来的。电话里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说大娘走了,后半夜发现时身体已经硬了,脸上还凝着层白霜。挂了电话,我盯着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发了很久的呆,脑海里浮现出大娘的样子:总是裹着件打补丁的棉袄,手背冻得开裂,却总在我回老家时,把暖在炕头的红薯塞到我手里,说“快捂捂,别冻着”。

老家在山坳深处,离县城有几十里山路。车子驶进村子时,天刚蒙蒙亮,雪还在下,把屋顶和墙头都盖得严严实实,整个村子静得只剩下雪花落地的簌簌声。村口的老槐树枝桠上积满了雪,像个披白蓑衣的老人,几个乡亲缩着脖子站在树下,看到我的车,都跺着脚迎了上来。“回来了?”“快去吧,你大娘在堂屋里停着呢,夜里可没安生。”他们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眼神里却藏着一丝说不清的忌惮。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家有个规矩,老人去世后,子女要守在灵前“哭灵”,哭声越大越显孝心。可我一路过来,村里静得连狗叫都没有,更别说哭声了。

堂哥家的院门被雪压得半开,我推开门时,积雪从门檐上扑簌簌掉下来,落了我一脖子。院子里乱糟糟的,雪地上踩满了脚印,几个帮忙的乡亲缩在屋檐下烤火,看到我进来,都只是点了点头,没人说话,火堆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却驱不散院子里的寒气。

堂屋里灯火通明,一口漆黑的棺材停在正中央,棺材前点着两根白烛,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摇摇晃晃,映得墙上大娘的遗像忽明忽暗。遗像上的大娘穿着深蓝色寿衣,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神像是结了冰,看得我后颈一阵发凉。

棺材前跪着两个人,是堂哥和堂姐。堂哥低着头,双手插进雪里(老家规矩,灵前要铺层干净的细雪,以示“清白上路”),肩膀一抽一抽的,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堂姐则背对着我,身子挺得笔直,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

“哥,姐。”我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堂哥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到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冷空气中。

堂姐还是没动,像是没听到我的声音。我觉得奇怪,绕到她面前,这才发现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青,眼神直勾勾的,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正死死盯着棺材缝,像是在看什么东西。

“姐,你怎么了?”我心里一紧,伸手想去拍她的肩膀。

“别碰她!”堂哥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冻得像冰坨子,声音里带着颤音,“她……她从后半夜就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