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恨。
不是对胡虏嗜血的狂怒,不是遭逢变故的怨恨。那是一种被烙进骨髓的痛恨!深沉,暴烈,像熔穿地壳的岩浆在冰面下咆哮翻涌,几乎要将上面覆盖的灰土掀翻炸裂!瞬间刺破了她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卑微与麻木!
只一瞬。快得像幻觉。她眼底的熔浆倏地沉沦下去,重归一片被血水浸泡过的、了无生机的灰烬。
灯影暗了暗。盆中的雾气模糊了彼此眉目。
点心的暖意彻底在指尖散尽,只剩下黏腻的寒凉。棋子有裂痕?无妨。碎裂时,锋芒正好剜肉。
冬月的枯草凝着白霜,掖州大营像头沉睡的巨兽,吐纳着冰冷白汽。高坡背风处,我在帐中翻看地图,笔尖蘸红朱砂,勾过一道道关隘河山。墨线交叠处,塞北咽喉。
一阵极细的呜咽被风夹进帐缝。像濒死小兽的鼻息。
循声寻去。坡下一片枯草地,她竟睡在冰冷的地上。背靠嶙峋石块,头歪着。那身灰扑扑的靛蓝军服在夜色里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是禾晏。
大概是力竭昏睡。脸庞糊着尘土油汗,在月光下显出石雕般的轮廓。眉头深锁,眼睑翕动着,睡得极不安稳。整个人缩着,怀抱那把不离身的环首刀。
风吹得更急了些。枯草在石缝间摩挲,呜咽声更清晰。
“娘……冷……”她嘴唇干裂,无意识地嗫嚅着。那声音细、黏、卷着浓重的哭腔。不是平日沙哑的男声。是一个被刺骨寒风和绝望冻透了的小女孩的呜咽。“别……别走……”她猛地摇头,脸颊蹭在冰冷的石头上,身体抖得更加厉害,“……阿爹……别信……别信堂哥……”
风骤然卷起草屑。
“别信堂哥?”
四个字如冰锥贯耳!猛地砸碎月夜的死寂!
我的指尖停留在冰凉的杯壁上,一动未动。心底深处,却像是有极细的冰裂声蔓延开。堂哥?哪个堂哥?那个如今顶着飞鸿将军显赫威名、稳坐京畿将星的禾如非?!禾家唯一继承家业的嫡系子孙?
念头闪过的刹那,冰层下蛰伏的暗涌猛地卷起漩涡!
禾晏左眼的灰翳、那晚她跪在地上时眼中滚烫的恨意、她口中关于身世的蛛丝马迹……
所有碎片被“堂哥”这根无形的线陡然一扯!
飞鸿将军——禾如非。
新兵禾晏——左眼被废!
这两颗棋子在棋局上的位置蓦地对调、重叠!冰层下汹涌的寒意瞬间刺透心脏,激起一阵阴冷的颤栗。
风中呜咽断续传来:“……别信……是假的……都是假的……”
手中温凉的茶杯竟有些烫手。
棋盘之外,究竟谁执刀?
夜雪簌簌地砸在瓦上。润都孤城如同汪洋中的朽舟,在胡虏的咆哮浪涛中濒临倾覆。城楼内侧的残垣,风雪卷着血腥味。
“……援兵何在?!”肖珏被两名亲兵架着,铠甲碎裂处皮肉翻卷,汩汩冒着血泡,声音是从血喉咙里磨出来的。城下胡兵如蝗蚁,潮水般涌向脆弱的豁口。几个仅存的百夫长冲他拼命摇头,一个摇头太猛,颈侧箭杆甩出的血溅在残墙上。
禾晏半跪在不远处,正把另一支折断的箭杆猛地从肩胛骨下方剜出!血飚出的瞬间,她牙关紧咬,脸上肌肉抽搐得变了形。随手抓起一把带着冰碴的雪,狠狠摁在喷血的伤口上!寒冰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另一只手撑着那把缺口遍布的环首刀,才勉强没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