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双手捧碗,冻僵的身子飞快一躬,也不道谢,抱着碗转身就走。馍掉在碗底,沾了灰。

此刻。大殿死寂。杯中的劣酒没喝。

我抬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陶杯边缘那个粗糙的豁口。冰凉的触感沿着指腹蔓延。

诏狱……禾如非……自缢……

新帝的刀既快且准。禾晏呢?那颗炽热过、碎裂过、最终溅了他一身血的棋,那个在漫天暴风雪中亲手斩断枷锁、拖着肖珏一同跃下深渊的疯卒……此刻在何方?

殿外檐角的冰棱断裂,坠地碎玉乱迸。清脆,刺耳,只一瞬便湮灭于雪夜。

杯中烈酒映着一点微弱月光。

杯口粗糙的豁口边缘,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雪粒的寒气。

——原来有些碎瓷裂瓦的锋口,不是划在指腹,是钉进了骨缝。不流血,只时时刻刻、磨着筋。

2

殿外的风雪卷得更急了,嘶鸣着猛撞在紧闭的宫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炭火无声地舔舐金盆边缘,暖融的光却化不开我指间那块冰凉的豁口粗陶。

黑影没退。

更深地垂首,肩头融化的雪水在墨绿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痕。他的声音紧跟着砸在金砖上,每一个字都硌人:

“诏狱回报。禾将军死前……”

“……留了一句话。”

黑影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刹,才接续,字字清晰:

“他说——”

“‘替侯爷谢您一杯断头酒。’”

殿内陡静。

冰锥般的寒气骤然从金砖缝隙里窜起,直刺足底!

“断头酒”三字,如淬毒的钩子,猛地勾住五脏六腑!

侯爷?

他禾如非的靠山,难道不是新帝龙座之下金砖铺就的通天梯?!那沉甸甸、血淋淋的侯爵尊位?!

还是……更早以前?早在我楚家还是皇权暗影里那把沾血的刀……在禾家还是盘踞一方、树大根深的参天古木时……那条隐秘、已被新帝亲手斩断的……根系?

掌心豁口陶杯的粗粝感,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冷硬。

刺得指骨发疼。

金兽口中袅袅逸出的沉香,忽地粘腻起来。

裹着丝丝缕缕陈旧的血腥气。

像那夜润都城楼灌满了铁锈的风。

午门外的积雪被染成肮脏的灰褐色。押解禾如非的囚车碾过最后一道宫巷时,人群死寂无声。昔日威名赫赫的飞鸿将军,此刻只是一件蒙着白布的残次品,被两个沉默的狱卒像抬破麻袋一样,卸在了北镇抚司森冷的青石阶前。

雪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细密无声。

“吱呀——”

厚重的司狱大门向内洞开,吐出阴寒湿重的浊气。门内阴影浓稠似墨。

狱头毕恭毕敬迎出。

一袭暗蓝蟒袍的我,踏过阶前脏雪。

靴底粘腻。

像踩着某些未干的血渍。

诏狱甬道幽深如盲肠。

寒气渗骨。

火把在石壁上投下跳跃的光,像濒死者最后癫狂的舞。

两侧石牢铁栅后,阴影扭曲蠕动,死寂中弥漫着绝望的喘息和腐烂的气息。行刑房的铁锈味最为浓烈。

禾如非并未押在死囚牢。

停在最深一间审讯室外。

厚重的石门虚掩一线,漏出里面摇晃的灯火。

狱头停步,垂手而立。

我推开石门。

寒气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