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风沙埋骨

敦煌的夜风,是戈壁的呼吸,粗粝而狂野。它卷起亿万颗饱经沧桑的沙砾,每一颗都像是从古老青铜器上剥落的碎屑,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狠狠抽打在林晚的防护面罩上,发出密集而细碎的噼啪声,如同千万只沙虫在啃噬着时光的硬壳。她单膝跪在探方底部,身下是沉睡千年的土层。膝盖处的驼峰工装裤早已磨出了毛边,深深浸润着洗不掉的赭石、朱砂与泥土混合的色泽,紧贴着她因长久跪姿而酸麻的皮肤。右手握着的软毛刷,像她肢体的延伸,在刚露出沙土一角的青铜残片上轻轻扫过。动作极尽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每一次拂拭都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这凝固在沙砾之下、跨越漫长岁月的秘密呼吸。指尖传递着金属冰冷的触感和铭文细微的凹凸,那是历史在低语。

远处营地,那台服役超过十年的老式发电机,如同垂暮的巨兽,发出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甘的呜咽。最后两盏悬在简易支架上的考古灯,光芒在狂风的撕扯下剧烈摇曳,在斑驳的岩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像是远古壁画中躁动不安的魅影,随时要挣脱石壁的束缚。终于,“滋啦”一声刺耳的哀鸣,如同生命线被掐断,发电机彻底熄火。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晕,在呜咽声的余韵中,被无边的黑暗瞬间吞噬。刹那间,天地间只剩下风的呼啸,在空旷死寂的遗址上空盘旋、呜咽,如同失落的魂灵在低泣。

“小林……”老所长的声音在浓稠的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被风沙磨砺过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沉重。他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探方边缘,枯瘦的手指将一个硬质的信封塞进林晚沾满赭石粉和沙粒的手心。信封的边缘冰冷而锐利,在她掌心的纹路里硌出清晰的轮廓。“陆氏集团……抽走了所有后续赞助。文件……到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下去,几乎被风声淹没,“后续的发掘……怕是……难以为继了。”

林晚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紧紧捏着那冰冷的信封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铅块,猝不及防地砸在她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就在这时,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幽蓝的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撕裂开一小片刺目的空间。她有些木然地划开屏幕,母亲那带着德国小镇中餐馆特有烟火气、又裹挟着不容置疑强势的声音,立刻穿透七千公里的距离,清晰地灌入耳中:

“晚晚,家里的餐厅需要继承人!你爸走后,这摊子总得有人扛起来。别在那片破沙漠里腐烂你的青春了!下周回法兰克福的机票,我已经给你订好了,头等舱。”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

“妈,”林晚的声音很轻,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却蕴含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我在修复……北魏的春天。”她没等母亲再开口,直接切断了通话。屏幕的幽光熄灭,黑暗重新合拢。她从贴身口袋里摸索出一张薄薄的银行卡,那是她省吃俭用,积攒了整整三个月的野外津贴和微薄补贴,是她此刻能抓住的全部。她站起身,走到旁边那个用废弃弹药箱临时搭成的“办公桌”前,将银行卡轻轻放在布满划痕的木箱盖子上。“所长,”她的声音在风声中异常清晰,“先拿这个付电费吧。灯……不能灭。”她没说出口的是,灯灭了,那些沉睡千年的魂灵,就真的永远沉沦于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