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逐渐低沉,如同巨兽疲惫的喘息。机舱内,柔和却不容置疑的提示音流淌出来,是空乘小姐甜美而职业的嗓音:

“Ladies and gentlemen, we have commenced our descent into Ninoy Aquino International Airport. The local time is 11:47 PM. Please ensure your seatbelts are securely fastened and your seatbacks are in the upright position.”(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已开始降落在尼诺·阿基诺国际机场。当地时间是晚上11点47分。请确保您的安全带已系好,座椅靠背已调直。)

我靠在宽大的头等舱座椅里,舷窗外是无垠的漆黑,只有机翼航行灯固执地切割着浓稠的夜色,下方偶尔掠过几点稀疏的渔火,像是沉入墨海的微弱星辰。机舱内冷气开得足,带着循环空气特有的干涩气味,与我身上那套暗纹流动的深灰色丝绸衣裤形成奇异的对比。里面一件纯黑的薄棉T恤紧贴着皮肤,吸走了最后一点从亚热带夜空带来的黏腻感。唯一的行李,一个硬壳的黑色小型攀岩包,就放在脚边,里面是掌上电脑、几件换洗衣物、基础药品、卫星电话,还有那本从不离身的皮质笔记本——一个医生与情报员最简洁的武装。

“Mr. Mason,” 之前那位笑容无可挑剔的空乘小姐微微俯身,声音压得很低,

“Once we’ve landed and come to a complete stop, I’ll personally escort you via a dedicated shuttle bus to the diplomatic channel. Please remain seated until I come for you.”(梅森先生,一旦飞机完全停稳,我将亲自带您乘坐专门的摆渡车前往外交官通道。请留在座位上直到我来接您。)她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我微微颔首,“Thank you.”(谢谢。)

巨大的机身微微一震,轮胎与跑道接触发出沉闷的咆哮,宣告着与菲律宾大地的粗暴拥抱。滑行持续着,窗外是模糊闪烁的跑道灯带。然而,预期中驶向灯火通明的廊桥并未发生。飞机像一头偏离了既定路径的巨兽,在空旷的跑道上持续滑行,灯光越来越稀疏,最终停在了一片远离主航站楼的偏僻区域。只有几辆孤零零的勤务车停在远处,引擎低吼,车灯如同野兽窥伺的眼睛。一种刻意的隔离感弥漫开来。

机舱门打开,一股裹挟着咸腥、植物腐败气息和隐约垃圾酸臭的热浪猛地灌入,瞬间取代了机舱内干燥的冷气,粘稠地包裹住每一寸皮肤。我拎起攀岩包,刚踏出舱门,那辆等候在舷梯下的黑色、窗玻璃贴得极深的摆渡车便无声地滑了过来。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沉默的手势示意我上车。引擎低沉地启动,载着我,一个孤零零的乘客,迅速驶离了庞大的机身,碾过空旷停机坪上粗糙的水泥路面,朝着远处主航站楼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标有“Diplomatic / VIP”的独立小门驶去。口袋里的卫星电话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卡洛斯简洁的信息:“Car waiting at designated exit. Black Toyota Land Cruiser. Stone inside.”(车在指定出口等候。黑色丰田陆地巡洋舰。石头在里面。)

外交官通道的入口小而隐蔽,冷气开得比外面猛烈数倍,带着一种消毒水的生硬气味。通道内空旷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光洁的米色大理石地面上回荡。唯一的检查口前,坐着一名穿着略显松垮海关制服的中年菲籍女性官员。她的肤色是深棕色的,头发紧紧盘在脑后,脸上带着长途夜班特有的疲惫和一种不易察觉的、习惯性的怠惰。

“Passport and declaration, please.”(请出示护照和申报单。)她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元音拖得很长,辅音含混不清。我递上护照和一张空白的海关申报单。

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我的护照,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协和、慕尼黑、京都的签证页,最后停留在我的照片上几秒,又抬眼看看我本人。那眼神里没有审视,只有一种公式化的敷衍。

“Bag, please.”(包。)她指指我放在台子上的黑色攀岩包。

我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东西——叠放整齐的衣物、一个透明分装药盒(里面是几种常见抗生素和止痛药)、卫星电话、掌上电脑——一一摊开在光洁的检查台上。动作从容,毫无迟疑。

她的目光扫过物品,手指在衣物上象征性地拨弄了两下,拿起药盒看了看标签,又放下。拿起卫星电话,掂量了一下,似乎在评估它的重量。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拖延。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叠用银行封条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美金现钞上。大约一万四五千的样子,在衣物下面露出一角。

她拿起那叠钱,动作突然变得郑重其事,手指捻开边缘,似乎在点数,又似乎只是做做样子。她的眼神不再懒散,瞳孔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视线飞快地扫过我的脸,又迅速垂下,盯着那叠绿色的钞票。

“Sir,”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权威,“You are carrying… many much dollars. Over ten thousand US dollars.”(先生,您携带了…很多美元。超过一万美元。)她的英语语法有些混乱,但意思明确。

“Yes,” 我平静地看着她,“For urgent medical supplies procurement. It’s standard for field work.”(是的,用于紧急采购医疗物资。实地工作的标准配置。)

“Must declare!”(必须申报!)她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找到了突破口的兴奋,手指用力戳着申报单上空白的“Currency”一栏,“No declaration! This is violation! Fine! Big fine!”(没有申报!这是违规!罚款!大额罚款!)

通道里原本就稀薄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另外两名穿着同样制服、原本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的男性工作人员不知何时已经围拢过来,站在她身后两侧,双手背在身后,站姿并不标准,却隐隐形成一种压迫的姿态。他们的目光同样带着紧张,飞快地在我脸上和那叠钱之间逡巡。

我看着眼前的女官员,她刻意板起的脸上,那丝紧张几乎要破开职业的面具。她身后的两个男人,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不是例行公事。这更像是一场拙劣的表演,目标明确——拖延,制造麻烦,或者,是某种信号?

一丝冰冷的了然滑过心头。我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个极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I see. My oversight. How much is the fine?”(我明白了。是我的疏忽。罚金是多少?)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混合着如释重负的光芒,语速飞快:“Fifteen hundred US dollars! Cash! Now!”(一千五百美元!现金!现在就要!)

没有争辩,没有质疑。我从那叠钞票里数出十五张百元美钞,动作流畅地放在她面前的台子上。崭新的纸币边缘在冷光下划出锐利的线条。

“Thank you for your cooperation, sir.”(谢谢您的配合,先生。)她飞快地抓过钱,塞进自己制服口袋里,脸上挤出一个生硬而诡异的笑容,嘴角咧开,眼神却依旧闪烁不定,像受惊的动物。她拿起印章,在我的护照和申报单上用力盖下,动作快得几乎有些慌乱。

“Welcome to the Philippines.”(欢迎来到菲律宾。)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像一张僵硬的面具。

我取回护照和申报单,重新将物品有条不紊地收回背包。拉上拉链,背在肩上。整个过程,我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她和她身后那两个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男人。那个微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和冰冷的警告,烙印在视网膜上。

走出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正式踏入马尼拉机场的到达大厅。巨大的声浪瞬间吞噬了外交通道的死寂。凌晨时分的机场依旧人声鼎沸,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巨大蜂巢。汗味、廉价香水味、食物残留的气味、消毒水味,以及无处不在的、热带特有的潮湿闷热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高耸的穹顶下,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滚动着航班信息,刺眼的白光映照着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拖着巨大行李箱、一脸疲惫的旅行团;行色匆匆、打着电话的商务人士;穿着花衬衫、大声招呼同伴的本地人;还有蜷缩在角落椅子上打盹的旅人…空气中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喧哗、广播的嗡鸣、行李轮子滚过地面的隆隆声。

我从攀岩包侧袋里取出那副亚光黑色的战术护目镜戴上,瞬间过滤掉了部分刺眼的顶光,视野沉入一种冷静的灰调。这副眼镜在湿热的环境中也能保持稳定,镜片不起雾。我将背包重新背好,调整了一下肩带。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丝异常。正前方那块最大的航班信息显示屏,在滚动完一条信息切换画面的瞬间,其巨大的金属框架背后,似乎有极其短暂的、不合时宜的微弱反光一闪而过,像是某种光学镜片在黑暗中捕捉到光源时的瞬间反射。快得如同错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我的神经末梢。

一股毫无来由的寒意,并非来自空调,而是源于脊椎深处,瞬间蔓延开来。比海关那个诡异的微笑更直接,更致命。

本能瞬间接管了身体。我停住迈向出口的直线步伐,身体看似随意地向右前方移动了两步,混入了一群刚刚从隔壁通道涌出的、拖着大包小包的欧洲背包客中间。紧接着,在靠近一个售卖电话卡的柜台时,又毫无征兆地左转,脚步节奏不变,却巧妙地利用前方一个巨大的、印着椰林海滩的广告牌作为临时掩体。心跳平稳,呼吸节奏没有丝毫紊乱,但大脑皮层下的警报系统已全面激活,每一个感官都被提升到极致,捕捉着周围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振动。

人群!太密集了!出口方向人头攒动,正是接机的高峰。如果那个一闪而过的寒光是狙击镜的窥视,那么此刻强行穿过这片开阔地,无异于将自己变成活靶子,更会将无数无辜者卷入致命的交叉火力。

不能在这里。

目光锐利地扫过大厅,瞬间锁定目标。就在我右前方约十五米处,一个指示牌指向“Restrooms”(洗手间)。那扇门半开着,进出的旅客不多。一个相对封闭、可控的空间。

趁着显示屏方向没有第二次闪光出现,趁着狙击手(如果存在的话)可能还在调整角度或因人群遮挡而犹豫的间隙,我再次改变了移动轨迹。步伐依旧从容,甚至带着点旅人的漫不经心,方向却明确地指向了那扇洗手间的门。身体微微侧倾,让背包厚实的背板始终处于可能威胁来源的方向。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喧闹的声浪被隔绝了大半。洗手间内部空间不小,瓷砖地面湿漉漉的,带着拖把留下的水痕和消毒水的味道。顶灯有些昏暗,几个隔间的门虚掩着。空无一人。很好。

我没有去隔间,而是径直走向最内侧的洗手台区域。巨大的镜子里映出我戴着护目镜、背着黑色背包的身影,脸色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有些过分平静。我拧开一个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从攀岩包一个不起眼的内袋里,取出一个密封的小塑料袋,里面是一次性的牙刷和一小管牙膏。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只是一个长途飞行后需要清洁口腔的普通旅客。

拧开牙膏盖,挤上薄荷味的膏体,开始对着镜子刷牙。冰凉的薄荷气息刺激着口腔黏膜,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感。水流声掩盖了大部分外界杂音,但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和镜子的倒影上。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笼罩着身后的入口区域。

大约刷了一分钟,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机场清洁工蓝色连体制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矮瘦男人,推着一辆装有水桶、拖把和清洁剂的工具车,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似乎专注于地面,推着车径直朝我这个方向过来。

水桶的轮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在距离我身后大约两米的地方停住,拿起拖把,开始漫不经心地拖地。动作很慢,拖把在水桶里蘸水的频率却很高,水声哗啦作响。他的目光始终低垂,仿佛专注于瓷砖的缝隙。

“Long flight, huh?”(长途飞行,挺累的吧?)我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含着牙刷显得有些含糊。同时,我微微侧过身,对着镜子里的他点了点头。

清洁工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拖地的动作有半秒钟的停滞。这个停顿极其细微,但在高度警觉的状态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他抬起头,口罩上方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愕然,显然没料到我会主动打招呼。他含糊地应了一声:“Uh… yeah. Long hours.”(呃…是啊,时间很长。)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

他很快低下头,继续拖地,但动作的节奏变了。不再是漫无目的,拖把移动的范围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脚下靠近,水桶也被他稍微往前推了一点。他离我越来越近,大约只剩下一臂的距离。他微微佝偻着背,右手握着拖把杆,左手却看似随意地插进了连体服胸前的口袋里。

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左手在口袋里摸索的动作轮廓。

就是现在!

在他左手猛地从口袋中抽出,带出一抹冰冷的金属光泽的刹那,我口中的牙刷也恰好完成最后一次在牙齿上的摩擦。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只是刷牙结束后的一个自然转身动作,我猛地向左拧腰转身!身体如同绷紧后释放的弹簧,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转身的同时,我的左手如同铁钳,精准无比地向上格出,狠狠地扣住了他持枪的右手手腕!那瞬间的力道之大,让他的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一声轻响,手指瞬间失去了力量。他手中那把加装了粗长消音器的格洛克19手枪还没来得及完全抬起指向目标,就被死死地锁住,枪口无力地垂向地面。

他的眼睛瞬间因剧痛和惊恐而瞪圆,口罩下的嘴似乎要发出惊呼。但声音被永远堵在了喉咙里。我的右手,在转身的同步动作中,已然将那只廉价的塑料牙刷柄用力一拧!脆弱的塑料柄应声而断,留下一个参差不齐、带着尖锐毛刺的断口。没有丝毫停顿,在扣住他手腕的左手发力将其身体向前带偏、破坏其重心的同时,我的右臂闪电般刺出!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刺破厚皮革的声音响起。那截断裂的牙刷柄,带着我全部的爆发力和精准的控制,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器械,从清洁工后颈下方、两块颈椎骨之间那个微小的、被称为寰枢关节的间隙,斜向上方,精准无比地刺了进去。没有遇到骨头的阻碍,只有软组织的撕裂感。牙刷柄瞬间没入,只留下不到一厘米的尾部在外面。

清洁工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他眼中的惊恐凝固了,瞳孔瞬间放大,随即失去了所有神采。身体软绵绵地向前倾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左手顺势托住他下滑的身体,右手迅速抽出牙刷柄——断口处干净异常,没有带出任何血迹,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组织液。

颈椎高位切割,瞬间破坏延髓呼吸和心跳中枢。死亡在百分之一秒内降临,无声无息。

我迅速将他瘫软的身体拖进旁边一个最靠里的隔间。里面还算干净。将他靠在马桶上,摆成一个似乎醉倒或突发疾病的姿势。那把格洛克无声手枪被他握在手里时如同毒蛇,此刻却冰冷地躺在瓷砖地上。我捡起来,入手沉重,枪管上的消音器摸起来冰凉。检查了一下弹匣,是满的。没有犹豫,我撩起丝绸外套下摆,将它直接插进后腰的皮带内侧,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皮肤。那把沉重的拖把和水桶也被我迅速塞进了同一个隔间。关上隔间门,从外面插好插销。

整个过程不到十五秒。洗手间里依旧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和我自己平稳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似乎掩盖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的血腥味。

我回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冲洗掉牙刷柄上残留的牙膏沫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痕迹,然后将断掉的牙刷和牙膏管扔进垃圾桶。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和护目镜。镜中的男人眼神深邃如寒潭,看不到一丝波澜。

就在我准备离开这个临时据点,观察外面动静时,洗手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是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同样穿着蓝色清洁工制服的女人。她身材中等,制服穿得比刚才那个男人要整齐利落得多,帽子戴得很正,口罩拉在下巴上,露出一张三十多岁、颧骨略高、眼神锐利的面孔。她身后跟着两个男人,同样穿着制服,身材一高一矮,都戴着口罩,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空荡荡的洗手间。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双锐利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闪过一丝计划得逞的得意和居高临下的嘲弄。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戏剧化腔调,在空旷的洗手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Surprise, Mr. Doctor?”(惊喜吗,医生先生?)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后的两个男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右手同时闪电般探向腰间!

他们的动作快,但我的动作更快。

在女人吐出“Surprise”第一个音节时,我的身体已经动了。不是后退,而是向前!如同猎豹扑击,重心下沉,整个人如同贴着地面滑行般,瞬间将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不足两米!与此同时,我的右手如同变魔术般,从后腰皮带处拔出了那把刚刚缴获、还带着体温的格洛克19,消音器直指前方!

枪口没有指向那个女人,而是在我身体前冲、侧滑的瞬间,如同拥有独立意志般,精准地越过她的肩膀,稳稳地锁定了她身后那两个正欲拔枪的男人!

扳机在手指的精确控制下,以最微小的行程完成了两次击发。

噗!噗!

两声沉闷得如同拍打湿枕头的轻响,在空旷的洗手间里显得异常诡异。

枪口几乎没有跳动。两颗9mm子弹,带着消音器赋予的沉闷呼啸,在不到两米的距离内,精准地钻入了那两个男人的眉心。两个微小的血洞几乎同时绽开,没有多余的喷溅,只有一丝暗红的细流缓缓渗出。他们眼中的惊愕和杀意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转化为恐惧,身体就猛地向后一仰,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摔倒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手枪从他们刚刚拔出一半的手中滑落。

整个过程,快到那个女人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彻底僵住、凝固、然后碎裂。她眼中的得意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取代,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收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下踩到同伴流出的粘稠血液,差点滑倒。

我稳稳地站在原地,枪口已经调转,消音器那黑洞洞的管口,此刻如同深渊之眼,平静地指向了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地上两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同伴尸体上,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Surprise too,”(也给你个惊喜,)我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她那张此刻惨无人色的脸,“Didn’t expect to see you again so soon… Customs Officer.”(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海关官员。)我清晰地叫出了她的身份。没错,虽然换了衣服,但那高颧骨和锐利的眼神,正是刚才在外交通道里,贪婪地收下我一千五百美金罚款、并露出诡异微笑的那位女海关!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手忙脚乱地伸进自己制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叠沾着汗水的绿色钞票,正是我刚才“缴纳”的罚款,还有她自己口袋里的几张零钱。

“Here! All here! More than you gave! Take it! Please!”(给!都在这!比你给的还多!拿去吧!求你了!)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双手捧着那叠钱,像捧着救命稻草,颤抖着递向我。

我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叠肮脏的钞票,没有丝毫停留。落在她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和对生存的绝望渴望。

“Thank you.”(谢谢。)我淡淡地说。

在她眼中刚刚因为这两个字而燃起一丝渺茫希望之火的瞬间——

噗!

第三声沉闷的轻响。

子弹精准地穿过她双眉之间的位置,留下一个几乎对称的小孔。她脸上的乞求瞬间凝固,身体猛地一挺,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那叠沾血的钞票散落在她身上和周围的血泊里。

空气清新剂。我走到工具车旁,拿起那罐刺鼻的柠檬味空气清新剂,对着她的制服和头发,特别是手部,仔细地喷洒了一遍。刺鼻的化学香气迅速弥漫开来,盖过了血腥味。

做完这一切,我拿出卫星电话,快速拨通了一个预设的加密号码。电话几乎瞬间被接通。

“Stone, put down the sign. Now. Watch the billboard above Gate 6. Sniper likely.”(石头,放下接机牌。现在。注意六号门上方那块大广告牌。可能有狙击手。)我的语速极快,但清晰平稳。

“Copy. Moving.”(明白。行动中。)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同样简洁、毫无情绪波动的低沉男声。

我挂了电话,走到洗手间门口,将那个“Wet Floor”(小心地滑)的黄色三角警示牌踢到一边,从清洁工具车上找到一个更大的、印着“Under Maintenance / Do Not Enter”(维修中/禁止入内)的塑料警示牌,稳稳地放在门口正中央。然后,我轻轻关上洗手间的门,但没有锁死,留了一条缝隙,足够我观察外面大厅的情况。自己则退回到最内侧的洗手台旁,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身体隐藏在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猎豹。

格洛克的枪柄紧贴着手心,带来一种冰冷的稳定感。时间在消毒水味和柠檬清新剂混合的诡异气息中,在门外隐约传来的喧闹背景音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通过门缝,我看到大厅里的人流似乎开始稀疏了一些,但出口方向依旧聚集着不少等待接机的人。那块巨大的广告牌,就在六号门正上方,画面正从某个航空公司的宣传片切换成色彩艳丽的芒果干广告。广告牌巨大的金属框架在顶灯照射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狙击手没有开枪。我的“维修中”牌子有效地阻止了其他旅客误入,也让他失去了我这个明确的目标。他在等待,等待我离开这个庇护所,暴露在开阔地的瞬间。

耐心。现在比的是耐心。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通过门缝观察,大厅里的人流明显减少了。大批刚抵达的旅客已经被接走或离开,剩下的人稀稀拉拉,不再形成密集的人墙。时机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格洛克重新插回后腰。轻轻推开洗手间的门,侧身闪出,顺手将那个“维修中”的牌子带了出来,轻轻靠在门外的墙上。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一个结束维修的工作人员。

没有立刻走向出口。我重新戴上战术护目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冷静地评估着整个大厅的空间结构。巨大的承重柱、支撑穹顶的粗大金属桁架、服务柜台、大型盆栽植物、堆放的行李车…所有能提供遮蔽、阻挡直线射击视线的物体,都在我的脑海中瞬间构建成一张立体的安全路线图。

行动开始。

我的步伐恢复了旅人的节奏,不快不慢,但每一步都踩在精心计算的路径上。身体始终处于移动状态,路线毫无规律可循:时而紧贴着一排行李手推车快速通过开阔地带;时而在巨大的承重柱后短暂停留,利用柱体遮挡来自广告牌方向的视野;时而绕到问询柜台后面,利用柜台的高度作为掩护;时而又混入一小群拖着行李、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外国游客中走上一段,再突然脱离。

每一次移动,都精确地利用了周围的障碍物,确保自己始终处于广告牌方向可能的射击死角,或者有其他人或物体挡在弹道上。我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人群,实则大部分注意力都锁定在那块巨大的广告屏及其周围的结构上。广告牌巨大的金属框架背后,那片深沉的阴影区域,是唯一可能藏匿狙击手的位置。

心跳平稳,呼吸悠长。汗水浸湿了内里的T恤,丝绸外套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凉意。距离出口,距离那个约定好的接应点,越来越近。我已经能看到六号门那巨大的门框。门外是更深的夜色和隐约可见的车流灯光。

就在距离出口大约还有二十米的地方。这里相对空旷,只有几排供人休息的金属座椅,座椅上零星坐着几个疲惫的旅客。前方就是最后一段几乎无遮挡的开阔地,通向那扇自由之门。

这也是狙击手最后的机会。

几乎是身体本能对危险感知的瞬间预警,与眼角余光捕捉到广告牌巨大金属框架阴影深处那极其细微、如同萤火虫般的微弱红光(可能是夜视瞄准镜的指示灯)闪烁的同时——

咻——!

一声尖锐得仿佛要撕裂空气的厉啸,如同毒蛇的嘶鸣,从高处激射而来!子弹撕裂空气的冲击波,甚至先于声音到达皮肤,带来一阵针刺般的寒意!

与此同时,那块巨大的广告屏,画面恰好从芒果干广告切换成一个色彩极其鲜艳、动态十足的电子游戏宣传片!爆炸般的色彩和强烈的光影瞬间在屏幕上炸开!

是巧合?还是某种冥冥中的干扰?

身体的本能反应超越了思维的指令。在感知到威胁的千分之一秒内,我的头部以一个极其微小却迅疾如电的角度向右后方猛地一偏!幅度不大,却足以让致命的弹道发生致命的偏移!

灼热的气流如同烧红的铁丝,紧贴着我的左耳廓边缘擦过!皮肤瞬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耳膜被高速飞行的子弹挤压空气产生的爆鸣震得嗡嗡作响!几根被气流削断的头发无声地飘落。

啪!

子弹击中了距离我右后方不到半米的一个金属垃圾桶!发出巨大而刺耳的撞击声!垃圾桶被洞穿,里面的空饮料罐和纸屑猛地炸飞出来!

“啊——!”

“Gun! Gunshot!”(枪!枪击!)

“Run! Get down!”(跑!趴下!)

瞬间的死寂之后,整个机场大厅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彻底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声如同海啸般爆发,瞬间压过了所有广播和喧哗!人群像受惊的蚁群,完全失去了方向,有的尖叫着抱头蹲下,有的像无头苍蝇般疯狂乱窜,有的试图寻找掩体,更多的则本能地朝着他们认为安全的方向——出口或更深处——拼命奔逃!行李被撞翻在地,小孩的哭喊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绝望的声浪。

就在这混乱爆发的中心,在子弹擦耳而过、垃圾桶被击中的巨响回荡的刹那,我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借着那偏头的微小动作,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六号门出口的方向猛扑过去!目标明确——那块“石头”应该就在门外!

混乱的人群为我提供了最好的掩护。尖叫奔逃的人流像涌动的潮水,遮挡着可能的后续射击视线。

冲出门框的瞬间,潮湿闷热的夜风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门外是机场的到达层车道,车辆排成长龙。就在正前方不到十米的路沿边,一辆通体漆黑、如同钢铁巨兽般的丰田陆地巡洋舰正静静地停着,引擎低吼。驾驶座的车门猛地推开,一个身影矫健地跳了下来!

那是一个身材精悍、剃着极短平头的亚洲男人,穿着简单的黑色工装裤和战术背心,眼神锐利如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最坚硬的岩石。正是“石头”!他手中赫然拎着一把造型独特、弹匣位于枪身上方、带前握把的FN P90冲锋枪,以及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帆布弹袋!

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甚至没有眼神的确认。在我冲出门口的瞬间,石头手臂猛地一扬!

黑色的P90冲锋枪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有力的弧线,枪带甩开。同时,那个沉重的弹袋也被他精准地抛了过来!

我疾冲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左手闪电般探出,凌空稳稳抓住了P90的枪身,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右手几乎同时接住了飞来的弹袋,沉甸甸的分量预示着里面装满了“好货”。

身体借着前冲的惯性一个流畅的旋身,后背紧贴住巡洋舰宽大坚实的引擎盖作为临时掩体。左手已经熟练地检查了一下P90的保险和弹匣——满的!右手则迅速拉开弹袋的拉链,里面是六个压满了子弹的50发透明塑料弹匣!子弹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黄铜特有的暗哑光泽,弹头细长尖锐——正是我特别要求的HV(High Velocity)高速穿甲弹!

一股灼热的战意瞬间冲上头顶,如同烈酒入喉!血液似乎在血管里加速奔流!

没有丝毫犹豫!右手飞快地从弹袋中抽出两个弹匣,动作迅捷而精准,分别插入左右手臂上预先用强力弹力带固定的简易弹匣包中。接着,又抽出两个弹匣插在战术腰带的左右侧。沉甸甸的沙鹰手枪枪套和两个备用弹匣也被迅速固定在左右大腿外侧的绑带上。

最后两个弹匣塞进战术背心胸前的口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到三秒。

“石头”已经重新钻回了驾驶座,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随时准备弹射起步。

我猛地拉动P90那独特的T型拉机柄!咔嚓!清脆利落的金属撞击声,宣告着这件杀戮机器已经上膛待发!细长尖锐的HV子弹被推入枪膛!

灼热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六号门上方那块巨大的广告牌!此刻,它正播放着光怪陆离的游戏画面。但我知道,致命的窥视者就藏在那片光影之后的阴影里!

没有瞄准镜,全凭直觉和无数次生死锤炼出的枪感!我以车头为依托,枪口猛地抬起,对着那块巨大广告屏的右上角——那金属框架阴影最浓重的位置,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

P90那独特的高射速枪声在混乱的机场外显得格外刺耳!两个精准无比的三发短点射!六颗高速穿甲弹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撞向那块巨大的LED屏幕!

砰!哗啦啦——!

先是子弹击中屏幕内部结构的沉闷爆响,紧接着,是无数玻璃和电子元件碎裂、炸开的刺耳噪音!那块巨大的广告屏,右上角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瞬间爆裂开来!绚丽的色彩被扭曲的黑暗和跳跃的电火花取代!碎裂的屏幕碎片如同冰雹般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啊——!” 一声凄厉而短促的惨叫,从广告屏框架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骤然响起!

一个模糊的人影,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猛地从那高达七八米的广告牌金属框架后翻了出来!他手舞足蹈,绝望地试图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抓住了空气,然后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偶,从高高的空中急速坠落!

砰!!!

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传来。人影重重地摔在下方接机车道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身体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瘫在那里,一动不动。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如同一朵在夜色中诡异绽放的暗红花朵。

几乎在惨叫声响起的同时,尖锐刺耳的消防警报声划破了夜空!声音凄厉无比!安装在航站楼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头感应到屏幕爆炸产生的烟雾(或者可能是被子弹触发?),瞬间全部启动!

哗——!

冰冷的水柱如同暴雨般从天花板的各个角落猛烈喷射下来!瞬间就将航站楼出口附近区域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冰冷的水珠劈头盖脸地浇下,打湿了头发、衣服,模糊了视线!

“Go! Go! Go!”(走!走!走!)石头在驾驶座里大吼,声音穿透了警报声和水幕。

没有丝毫犹豫!我拉开巡洋舰宽大的后车门,将P90和弹袋先扔了进去,身体紧跟着敏捷地钻入车内!

砰!车门重重关上!

“Hang on!”(抓紧!)石头低吼一声,油门猛地踩到底!

黑色的陆地巡洋舰如同被激怒的巨兽,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瞬间爆发出强大的推力,咆哮着冲入了马尼拉闷热潮湿、危机四伏的夜色之中。车窗外,消防喷淋制造的人工暴雨依旧在肆虐,警报声尖锐地追赶着,如同这座城市为不速之客奏响的、冰冷而喧嚣的序曲。霓虹灯的光芒在水幕中扭曲变形,如同流淌的鲜血与欲望。真正的马尼拉,才刚刚掀开它暗黑帷幕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