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芜村是一座隐于深山的古旧村落,世代相传着“一户娶一妻”的婚嫁习俗。
村中人家,多是一户兄弟二三人同娶一房妻室,兄弟多的,反倒难娶亲。
夏阿婆家育有七个儿子,遂成了村里的“娶妻困难户”,几乎无人问津。
眼见长子夏一庆年过而立,亲事仍无着落,夏阿婆心中焦灼万分,日日往山上娘娘庙跑,求菩萨赐一儿媳。
许是这祈愿灵验了,一日黄昏,夏一庆竟带了个女子归家。
此女虽身着粗麻布衫,然风姿绰约,媚骨天成,立在农家小院中,衬得身后的黛山云霞都黯然失了颜色。
夏阿婆与其余六子见了,俱是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女子神情淡漠,并不热络。
夏阿婆忙擦了擦手迎上去,轻抚其纤纤玉指,颤声问:“请问姑娘芳名?是哪里人氏?”
女子微微移开指尖,垂眸道:“敝姓沈,单名一个凤字。家乡遭了匪患,逃难至此。”
夏阿婆闻言,喜道:“好姑娘!如今世道纷乱,我村偏僻隐蔽,甚是安稳。姑娘若不嫌弃,可愿留下,做我家媳妇?”
沈凤微微一笑,颔首道:“愿是愿意,但有一条件。”
“什……什么条件?”夏阿婆又惊又喜。
“请为我备一间单独的屋子,平日无事,莫要随意搅扰。至于您的儿子们,我自有安排。”沈凤淡然答道。
“好,好!这就去预备!”夏阿婆忙不迭应下。
没过多久,沈凤便有了身孕。夏阿婆大喜,天天给菩萨磕头,谢菩萨显灵。
然好景不长,怪事频生。
夏家的长子、次子、三子,都显出早衰之状,数月间,青丝尽成白发,脸上爬满皱纹,终至垂暮老态。
九个月后,沈凤诞下一女,取名夏盈盈。在此期间,老大、老二、老三相继离世。
夏阿婆悲恸过度,一病不起,临终前紧握沈凤之手,求她再为夏家添丁续后,否则死不瞑目。沈凤无奈,只得点头应允。
光阴荏苒,又过五年,沈凤再度怀胎。不想老四、老五、老六三人,亦如前三子般,早早显出衰朽之态,终至殒命,唯余那幼子夏七庆侥幸得免。
村中流言四起,皆背后议论沈凤乃是吸人精血的妖物!
夏家此时却已是焦头烂额,祸不单行,沈凤这第二胎竟逢难产,挣扎了三日三夜,那孩儿仍是不肯落地。
夏七庆几宿未曾合眼,满面胡茬,枯坐在偏屋门前石阶上,不住地吸着自家卷的土烟叶子。
六岁的夏盈盈已出落得伶俐乖巧,一会儿进屋瞧瞧,一会儿出来蹲在地上,无助地抹眼泪。
“七爹,阿娘……会死么?”夏盈盈抽噎着问。
夏七庆直瞪瞪望着院落一角,默然无语。
“七庆……”屋里传来沈凤微弱的声音。
“阿凤,要我做什么?”夏七庆忙应道。
“你……你给孩子取个名……许是有了名,她便肯出来了……”沈凤声音渐高,透门而出。
“我……我哪会取名啊!”夏七庆急道。
“不拘什么!啊!啊——!”沈凤的痛呼凄厉起来。
“那……若是个小子,就叫柴娃儿;若是个丫头……叫柴妮儿!”
话音刚落,只听屋内沈凤发出一声凄绝长啸,继而便是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夏盈盈激动地奔进屋内。
夏七庆猛地站起身,贴在门上细听,只听夏盈盈喊道:“七爹,阿娘唤你进来!”
夏七庆推门而入,见沈凤面色惨白,汗透衣衫,气息奄奄道:“七庆,是个丫头……小名依你,叫柴妮儿,大名就叫……夏……嬉嬉,一听便知道……和盈盈是姊妹……”
话罢,沈凤力竭昏睡过去。夏盈盈近前欲看顾母亲,忽见一道紫光乍然闪过,床上霎时没了人影,沈凤不见了!
“阿娘呢?!”夏盈盈茫然四顾,惊得手足无措。
“她……她一下就……消失了!妖……妖怪!果然是妖怪!”夏七庆骇得魂飞魄散,踉踉跄跄向后急退,反身便夺门而出,发足狂奔。
“七爹!七爹!”夏盈盈追至院门呼喊,哪里还有踪影。
死寂的山坳里,唯余一阵阵嘹亮且肆无忌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夜空。
天上的月亮悬了半宿,屋里的婴孩儿便哭了半宿,搅扰得全村上下,皆难以安眠。
夏七庆捂着耳朵奔至后山。看守羊圈的老伯见他模样,忙叫住:“七庆!你婆娘生娃,你不在家守着,跑出来做甚?”
“阿凤……她……她死了!孩子……没奶吃……老伯……可否……借一只奶羊救急?”夏七庆不敢吐露实情,胡乱寻了个脱身的由头。
老伯一听,没半分犹豫,转身便钻进圈栏,抱出一只肥白温顺的奶羊,塞到夏七庆怀里:“苦命的娃儿!羊你抱去,好生养着别饿死就成,快些家去吧!”
夏七庆给老伯连鞠了三躬,抱着奶羊下山了。
夜风呼呼吹着,眼角的泪早已干了。他自己也不知怎的,双脚竟不听使唤,匆匆赶回了家门口,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
夏盈盈听见动静,欢喜地跑出来:“七爹!你回来了!”
越过她稚嫩的肩头,夏七庆瞅了眼屋内手舞脚蹬、放声大哭的婴儿。自此,他便担起了抚养夏盈盈与夏嬉嬉之责。
光阴似箭,转眼那夏嬉嬉已长至八岁,生得是粉雕玉琢,性情却异常顽劣,隔三差五必要闹得村中鸡飞狗跳,猫狗见了她都避之不及。
一日,一头大水牛横在道中,挡住了夏嬉嬉的去路。她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揪扯牛尾巴。
岂料那水牛性子暴烈,猛地抬蹄一踹,夏嬉嬉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跌入路旁的藕田之中。
藕田水浅泥深,她登时滚了一身污泥,狼狈不堪,气得从岸边抓起石块,狠狠掷向牛臀。
水牛吃痛受惊,哞声震天,绕着系它的木桩狂奔起来,田中的莲花荷叶,尽遭践踏,狼藉一片。
藕塘对岸,一户农家小儿听见动静跑出来,指着满身泥污的夏嬉嬉骂道:“害人精!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你娘原是个大妖怪!你便是那大妖怪生的小妖怪!”
夏嬉嬉自幼从未见过生母,忽闻此言,心中满是疑惑,正待要上前细问,恰逢七爹赶来调解纷争。
那小儿被家中大人厉声呵斥,吓得缩了脖子,再不敢吱声。
夏盈盈随后赶到,将嬉嬉从藕田泥淖里捞了出来,笑她像个泥猴。
“阿姊,你近来为何总不在家?一出门便是好几天,究竟往哪里去了?”夏嬉嬉气鼓鼓地问,可夏盈盈只抿唇浅笑,并不作答。
夏嬉嬉对此很是不满,抬手作势要打阿姊,故意将满手的污泥点子甩了她一头一身。
夏盈盈却也不恼,依旧抱着她,温言笑语。
在嬉嬉的印象中,阿姊似乎向来如此,无论自己闯下多大的祸,都不曾有半分责备,至多摇头轻叹一声,说她顽皮。
可若是追问起母亲的事,阿姊与七爹便都似约好了一般,三缄其口,避而不谈。
夏嬉嬉辗转反侧数日,总觉着那小儿必定知道些什么,遂决意寻他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