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酷暑,村中小儿每于晚饭后,皆喜聚至碧落湖中嬉水玩耍,以消暑热。
这碧落湖烟波浩渺,坐落于苍芜村后山,一侧为水浅沙平的浅滩,另一侧则幽深难测,传闻湖底暗通大海,故村中小儿皆不敢涉足那深水之处。
这日傍晚,夏嬉嬉为打探母亲消息,拉着先前吵嘴那小儿,非要往深水那边游。
小儿本就怯生生的,一听要去深水区,脸都白了。
夏嬉嬉安慰他道:“莫怕!什么湖底藏着大鳄鱼,不过是哄人的谎话,就是怕咱们往深处游才胡诌的!”
小儿闻之,愈发惊恐。夏嬉嬉拍着胸脯道:“我敢担保绝无此事!你若不信,咱们便下去探个究竟,顺便比试比试谁憋气更久些,如何?”
小儿摇头不止。夏嬉嬉不耐烦,索性强拉他入水。岂料那小儿不谙水性,几近溺毙。幸得岸边年长孩童察觉异常,及时施救,方免于难。
夏嬉嬉不仅未探得片言只语,反遭其家大人严词警告,勒令她不得再与那小儿玩耍。
自此事后,夏嬉嬉便觉阿姊夏盈盈留在家中的时日明显多了些。但凡得空,便悉心教她习字作画。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岁末。但见大雪纷飞,自山峦至田埂,尽披银装,天地间一片素裹,独衬得半山腰上几株柿子树分外明艳,那红彤彤的果实便如悬着的小灯笼一般,诱人垂涎。
夏嬉嬉趴在院墙上,眼馋着那点点鲜红,心中盘算:“ 等雪化了,路好走了,定要把山上的柿子全摘下来,一个都不剩!”
正想着,忽有一道霞光从眼前掠了过去,夏嬉嬉初以为眼花,揉眼再看,只见那霞光飘到碧落湖上,湖水似有所感,竟倏地冲破冰面,腾空而起,形成一道圆筒状水柱,宛如是那霞光将水吸至半空中的!
夏嬉嬉惊骇万分,忙呼唤阿姊来瞧。
夏盈盈见此奇景,竟面露喜色,叮嘱嬉嬉道:“我有要紧事得出门一趟,今日所见,切莫与任何人提起,若我能早些回来,就给你带柿子。”
说罢,转身出了院门。
夏嬉嬉久候阿姊未归,直至天色渐暗,仍未见其踪影。
夏七庆风尘仆仆进屋,见嬉嬉闷闷不乐,随口问道:“盈盈呢?”
“阿姊又寻了由头出门!怕我拦着,便假说去给我摘柿子,结果一去不回!”夏嬉嬉气呼呼地告状。
“这点小事也值当你恼?明日天光一亮,我便上山给你摘回一大箩筐!”夏七庆笑道。
夏嬉嬉心中隐隐不安,总觉有不祥之事将要发生。
“七爹,若阿姊此番……真一去不返,该如何是好?”她问。
夏七庆默然片刻,宽慰道:“若你阿姊果真不回,尚有七爹在此,莫怕。”言语间,对夏盈盈的不辞而别,似乎并无多少意外之色。
而事态发展,竟真如她所料。阿姊再也没回来,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她每天必到山上柿林中找寻,若没有,便到碧落湖边,盯着湖水看……
不觉寒来暑往,三载光阴已逝。夏嬉嬉踏遍村中各处,竟未能寻得阿姊失踪前的半点痕迹。
她琢磨着,既然村里没有,不如去外面找找看。
于是,便与七爹商议。可夏七庆执意不肯应允,说如今外头兵荒马乱,出山无异于去送死。
苍芜村虽四面环山,隐于幽坳,但其南面山崖之外,即是茫茫沧海,实难与外界全然隔绝,终究难逃那战火纷扰。
村中众人却浑然未觉,犹自将这山坳视作桃源乐土,闲散度日,安享太平,浑不知大祸将至。
直待那一日,远空忽传来尖锐刺耳的“呜呜”厉啸!但见一只只铁铸怪鸟闯入山中,盘旋于村庄上空,抛下一枚枚浑圆如卵的炸弹……
顷刻间,震天动地,爆响如雷,苍芜村顿成一片火海,屋舍倾颓,村民四散奔逃,哀嚎恸哭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夏嬉嬉正与七爹在柿林旁的峭壁上挖采野菜。猝不及防,一枚炸弹呼啸而至,直坠头顶!电光火石间,夏七庆猛地将她推下山去!
夏嬉嬉只觉身下一空,瞬时疾速坠向山下的碧落湖!
“活着!”夏七庆嘶吼一声,随即,“轰隆”一声巨响,山涧血雾漫空,他的身影已湮没于冲天火光之中。
“七……”夏嬉嬉悲呼未出,全身径直没入碧落湖的深水区。
她双手抱膝,蜷缩于冰冷湖水之中,任凭水流裹挟,沉向那幽暗湖底。
四周光线渐次昏蒙,终至漆黑如墨……夏嬉嬉不由得心生大惧!求生之念骤起,遂摸索着向那传闻中通往大海的方向奋力游去。
游着游着,胸腔气息将尽,前方却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不知挣扎了多久,她终是气息耗尽,湖水倒灌而入,填塞鼻腔,直冲咽喉!仿佛一双无形巨手扼住脖颈,将她死死困在原地,气力一丝丝抽离,再难动弹分毫……
意识涣散之际,夏嬉嬉心中满是不甘。她最后所求,不过是想离开这漆黑死寂的水底,纵然要死,也盼能死在光亮些的去处。
此念方动,周遭竟真个现出光亮来!纯白柔和,莹莹然萦绕身旁,竟似是她自身在发光一般!
这光从何而来?是濒死幻觉?还是……她虽觉蹊跷,却已无力探究,疲惫地阖上了眼帘……
正自等死,身下兀然袭来一股巨大的托力!裹挟着她向上疾冲,一举破开了水面!
夏嬉嬉“哇”地一声,呕出大口湖水,酸胀的鼻腔引得涕泪横流。
她一时目不能视,只觉身下所卧之物滑腻异常,抬眼望去,天空飞来一只只灰色小鸟,盘旋在上方,越聚越多。
“快!人在那边!”不远处传来女子呼喊声。
夏嬉嬉神志昏沉,模模糊糊望见两个黑影如鹰隼般自天而降。
恰在此时,她眉心突遭剧痛,如被尖刃贯穿颅脑!接着眼前一黑,彻底昏厥过去。
悠悠转醒时,她只觉周身绵软,似卧于团团暖絮之中。心中不由一惊:“莫不是被什么怪物吞了?我在它腹中?”
正自惶惑惊疑,忽闻一声轻笑:“醒了?”
她愕然抬首,只见不远处有一圆形门洞,一少年蹲在门口,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那少年生得白皙圆润,眉眼间透着几分顽皮,眼眸清亮有神,似有星光闪烁。
夏嬉嬉定了定心神,壮着胆子问道:“你……你是何人?”
少年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你的救命恩人!”
夏嬉嬉半信半疑,又问:“你如何救的我?此处是什么地方?你姓甚名谁?又为何将我囚在这……古怪的圆球软笼之中?”
少年闻言,索性懒洋洋席地而坐,摆手道:“慢些慢些!你这一连串问下来,叫我如何记得周全?”
他略顿,方徐徐道:“是我的灰雀发现你飘在海面,原本守在那附近护你的黑衣人便赶去将你接回来了。此处是香漳半岛金家,我是金家三老爷膝下独子,名唤金元宝。至于为何将你‘关’在此处……”
他眼珠骨碌一转,故作神秘道:“是为着留你在这儿,做个童养媳!”
夏嬉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盯着金元宝瞧了半晌,迟疑道:“我……只需嫁你一人?”
金元宝本是戏言,见她当真,自己反倒臊红了耳根,笑道:“怎么?你还想嫁几个不成?”
夏嬉嬉道:“我阿娘所嫁那户人家有七个兄弟,因此我原本有七个爹,只是我出生时,前六个爹已……已不在了……”言至此处,声音渐低,眼中神色黯然。
金元宝听罢,眸光微闪,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算道:“七个?哎呀呀,那我大伯岂不吃亏了?他排第八个!”说罢,自己先撑不住,捶地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
夏嬉嬉见他笑得如此癫狂,满心疑惑,不知这“第八个”有何可笑之处。
金元宝笑够了,忽而起身,凑近夏嬉嬉道:“趁天色尚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夏嬉嬉见他逼近,心生警觉,忙向后闪避。趁其不备,一拳便挥向他面门。
金元宝面颊吃痛,“哎哟”一声叫唤起来:“好个没良心的丫头!竟这般对待救命恩人!”
趁他捂脸呼痛之际,夏嬉嬉迅速钻出圆球,反手便将那圆形小门关紧。
刚转过身,一群灰雀扑棱棱飞来,如乌云蔽日,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房间。
她忙以袖遮面,待鸟群散尽,方放下手臂。抬眼环顾,只见屋内陈设杂乱无章,各式稀奇古怪的物件堆满角落,屋顶是整片玻璃所制,呈圆拱形状,瞧着倒像个巨大的鸟笼。
金元宝在圆球中喊道:“大头怪!快开门放我出去!不然你准后悔!”
夏嬉嬉闻言一愣,心道:“谁是大头怪?”正纳闷,瞥见一旁杂物中有面铜镜,取来一照。镜中映出之人,脑袋似有肿胀,比平日大了许多。
“莫非……是泡在海水里时辰太久的缘故?”她暗自思忖,一时心绪低落,垂首缓步向那房门走去。
“大头怪!我带你去见夏盈盈!你去是不去?”金元宝又喊。
夏嬉嬉一怔,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