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潮声里的等待

古街的雨是有年轮的。

它们顺着黛瓦的弧度滑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深浅不一的坑,像时光咬出的牙印。六月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坐在小饭馆的石阶上,数着檐角垂落的雨珠 —— 第三十七滴砸在对面的墙根,溅起的水花里,晃着我自己的影子,单薄得像张被潮水泡软的纸。

秋禾说过,六月底想来新城。

电话里的电流声混着她那边的蝉鸣,像根绷得太紧的弦。“林风,你听过古街的雨吗?”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浸了蜜的阳光,“他们说石板路雨后会变颜色,红的像石榴,绿的像翡翠,踩上去像踩着一整条彩虹。”

我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掌心的汗洇湿了塑料壳。“嗯,听过。” 其实我想告诉她,雨大的时候,青石板会透出底下的青苔,像泼翻的绿墨,风卷着雨丝穿过巷弄,会把家家户户的木窗棂吹得 “吱呀” 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那我过来好不好?” 她追问,声音里的期待几乎要漫出来。

“好的。” 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林风,你不希望我过去吗?” 她忽然敏感起来,语气里的雀跃淡了三分。

“不是。” 我急忙否认,喉结滚动着,却再也找不出别的话。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是突兀的 “嘟嘟” 声,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空气。

此刻暮色漫过巷口,把 “陈记小炒” 的木招牌染成了深褐色。最后一桌客人打着饱嗝离开,油星子溅在石板路上,被晚风吹得发黏。陈哥在灶台后收拾铁锅,铲刀碰撞的脆响里,混着他含糊的哼唱:“雨打芭蕉哟,人不归……”

我摸出烟盒,空的。自嘲地笑了笑,指尖在石阶的凹痕里摩挲 —— 那是去年秋天被雨水泡软的青砖,我用指甲抠出的小坑,秋禾曾蹲在这里,把玻璃弹珠滚进去,说像条藏在地下的河。

一年前的秋禾,像株刚浇过水的薄荷。

白 T 恤是未经世事的白,比房檐上初春的残雪更干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卷着,露出脚踝上细碎的泥点,是从长途汽车站走来时沾的。她站在饭馆门口,手里捏着张揉皱的招工启事,卡其色运动鞋的鞋带系得歪歪扭扭,像只慌慌张张的小鹿。

“请问…… 这里还招人吗?” 她的声音比檐角的风铃还轻。

我带她见陈哥时,她的手指一直绞着衣角。陈哥叼着烟打量她,烟圈在她头顶散开,她睫毛忽闪着,像怕被烟呛到的幼鸟。“会洗碗?”“会。”“会擦桌子?”“会。”“会熬夜?” 她愣了愣,然后用力点头:“能。”

那时的小饭馆,像口熬着时光的砂锅。陈哥掌勺,我切菜打杂,还有个负责择菜的张婶。秋禾来了之后,砂锅添了点新味 —— 她端盘子时总爱哼不成调的歌,洗碗时会数泡沫,收工后坐在石阶上,托着下巴听我讲那些从书里看来的远方。

“西藏的湖是蓝的,蓝得能映出云的影子,湖边的经幡一飘,整座山都在动。” 我蹲在她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波浪,“还有江南的古镇,桥比巷子多,船在窗棂底下过,推开窗就能摘到对岸的杏花。”

她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林风,你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