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世界,蓝得虚假,像一块被漂白过度的劣质幕布。
李建国把最后一口酥脆的油条塞进嘴里,舌尖残留的芝麻香和猪油味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被一股更霸道的气味粗暴地冲散了——那是楼下街道新驶过的“鲲鹏H9”氢能轿跑散发出的味道:混合着冰冷的臭氧、金属散热片的余热、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崭新塑料包装袋在阳光下暴晒后的“新车味”。那流线型的钢铁巨兽无声滑过被晨曦染成淡金色的柏油路,车尾光洁如镜,不见一丝传统排气管的踪迹,干净得像刚从无菌车间推出来的手术器械。车身上巨大的LOGO——一个被抽象闪电劈开的水滴,象征着无污染、无限能源的新图腾——在初升的阳光下灼灼刺眼。
“啧,真快。”李建国含糊地嘟囔,油腻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盛豆浆的粗瓷碗沿上划着圈,留下几道模糊的油渍。他记得清楚,仿佛就在昨天,满大街还跑着吭哧吭哧、充电桩比早点铺还密集的电动车。一夜之间,世界就换了引擎。加油站改头换面成了“加氢站”,连那个以前总抱怨油价贵、一脸苦相的加油站老板老刘,如今也开上了锃亮的氢能SUV,气派得让李建国有点眼酸。第七次工业革命?报纸电视上喊得震天响,听起来挺唬人,说到底,不就是把空气当油烧了吗?
核心技术有个拗口的学名:“分子定向裂解催化场”。老百姓谁记这个?都管它叫“吸空术”。原理?李建国不懂,也没必要懂。他一个在国企干了半辈子、刚被“优化”下来的老技工,只知道自从这玩意儿从国家顶尖实验室里淌出来,像决堤的洪水,先淹没了汽车行业,接着是发电厂、炼钢厂、化工厂……最后连街边卖烤红薯的老王,都弄了个巴掌大的“吸空宝”给那口油光锃亮的大铁桶供能——直接从空气里抽氢气,点着了火苗比煤气还旺,还干净得连一丝黑烟都没有。
干净?李建国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那片蓝得不真实的天空。太干净了,干净得失去了层次,失去了厚度,像被水洗过无数遍的旧棉布,透着一股单薄和脆弱。以前雾霾天锁城,PM2.5爆表,至少还能骂骂咧咧地抱怨两句,骂骂那些排黑烟的大烟囱。现在呢?连抱怨的对象都没了。空气净化器厂倒了一大片,他原来厂里技术科的小张,就是搞空气滤芯研发的,如今蹲在人才市场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些无声疾驰的氢能车,像丢了魂。
新闻里,播音员字正腔圆,天天播报着“能源独立”、“零碳排放里程碑”、“伟大复兴的新引擎”。演播室里,被邀请的专家们红光满面,指点江山,唾沫横飞地宣布:困扰人类千年的能源枷锁,在中华大地上率先被砸碎了!举国欢腾?那是肯定的。李建国家楼下的中心广场,那群雷打不动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音响都换成了氢能电池驱动的,个头更小,音量更大,蹦跶得比以前更起劲,连曲子都换成了新编的《氢风万里》,歌词里唱着“吸一口清气,跑遍神州大地”。
然而,这狂欢的泡沫底下,暗流涌动,带着一股铁锈、臭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枯竭感混合的怪味,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