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爷爷死的那天,井里的声音特别大。

我跪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握着爷爷枯枝般的手腕。那里系着一条褪成粉色的红绳,粗糙的绳结磨得他皮肤发红。屋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接着突然集体噤声,就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阿川……”爷爷的指甲抠进我手背,浑浊的眼珠突然变得清明,“井……绳子要……”

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有口痰卡在那里。我俯身去听,却闻到一股腐肉般的臭味从爷爷张开的嘴里涌出来。床头的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墙上我们的影子突然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爷爷?”

老人的手猛地垂落,红绳擦过我手腕,凉得像井水。几乎同时,村中央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窗棂簌簌发抖。我抬头望向声音来处,只看见黑黢黢的山影压着几星灯火,像被野兽含在嘴里的萤火虫。

“程家小子。”村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羊皮袄上沾着夜露,“你爷爷走了,今晚该你家守井。”

我这才注意到他右手攥着一捆新红绳,绳头沾着暗红痕迹。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几个黑影缩在篱笆墙外朝里张望。借着手电筒晃动的光,我看见王婶的蓝布头巾下露出半张青白的脸,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手腕上,也系着褪色的红绳。

“我才回来三个小时。”我攥紧爷爷留下的红绳,粗粝的纤维扎进掌心,“至少让我——”

“规矩就是规矩。”村长打断我,喉结上下滚动,“你爹妈走那年,是你爷爷替你守的夜。现在该你还债了。”他特别强调了最后两个字,黄板牙间喷出酸腐的酒气。

我跟着他穿过死寂的村路。月光被雾气滤成惨白色,照得每户门楣上悬挂的铜铃泛着尸斑似的绿光。经过村中央那口井时,我的后颈突然刺痒起来——井沿密密麻麻缠满红绳,有些已经朽烂成絮状,在夜风里轻轻飘动,像无数干枯的血丝。

“子时到寅时,不能睡,不能应声。”村长把新红绳塞给我,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听到动静就念你爷爷的名字。”他顿了顿,阴鸷的目光扫过我的牛仔裤和运动鞋,“城里人衣服不顶用,穿这个。”

他丢来一件浆硬的麻布褂子,前襟有深褐色的污渍,闻起来像陈年的血。我套上时,后领口有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摸出来才发现是缝在里面的三角形黄符,边角已经被汗渍泡烂了。

“系绳的时候……”村长转身要走,又回头露出古怪的表情,“别看井里。”

我坐在井台边的石墩上,数着怀里红绳的股数。十三股,每股都用奇怪的结法缠绕,摸上去有细微的凹凸感,像是用指甲刻了符咒。夜风卷着枯叶拍在井壁上,发出类似指甲刮擦的声响。

子时的更锣刚响过,第一声低语就浮了上来。

“阿川……”

我浑身僵住。那分明是爷爷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痰音,却像是从很深的水底传来,每个字都裹着气泡。

“绳子……快断了……”

煤油灯的光圈里,井沿的红绳突然齐齐颤动。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摇摆,而是像被什么东西从下面轻轻拉扯。我死死盯着自己腕上爷爷留下的红绳,发现原本干燥的绳结正在慢慢渗出暗红色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