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玉面修罗

金陵城的秋雨,缠绵悱恻却又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丝丝缕缕地渗进诏狱那冰冷的石缝之中。此时,谢云舒正坐在昏暗的牢房一角,修长的手指执着一根银签,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的炭盆。那跳跃的火舌,舔舐着的并非寻常取暖用的银丝炭,而是半幅已然焦黑的《兰亭集序》,这可是他父亲昨日在刑部大牢中,咬断舌根自尽前,最后紧紧攥在手心的珍贵遗物。

“谢公子,您义父吩咐了,盐税案同党的供词,天亮前得齐备。” 一名番役弓着身子,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来,双手递上那血迹斑斑的笔录。只是,他刚一靠近谢云舒,便被对方袖口散发出来的沉水香熏得喉头一紧,差点忍不住咳嗽出声。

三年前,谢云舒还是那金陵金谷园里养尊处优的谢氏嫡子,日子过得精致无比,就连用雪水烹茶,都要细细挑剔其中松针的清味。可如今,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柳凤池的义子,被人称作 “玉面修罗” 的他,早已今非昔比,能在谈笑风生之间,就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三品大员,乖乖跪地,舔净他靴尖上沾染的泥污。

“供词?” 谢云舒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那声音犹如夜枭啼鸣,透着丝丝寒意。他羊脂玉似的指节,慢悠悠地伸出去,一把钳住番役的下巴,迫使对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盐商谢家通敌的‘铁证’,不正是你们塞进我家书房的那封狄戎密信么?” 恰在此时,炭火猛地噼啪炸响了一声,那明亮的火光瞬间映亮了他眼底仿若淬了毒的寒冰。“告诉柳公公,我要燕北漕运三十八寨的生死簿。”

番役吓得脸色惨白如纸,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牢门。待他离去后,谢云舒这才缓缓从袖中抖出一粒桂花糖。那糖纸已经被血浸透了半边,甜腻的香气混杂着刺鼻的铁锈味,钻进了他的鼻腔之中。

—— 哭什么?糖比命甜。

刹那间,那个马匪少年沾满血污的脸,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狠狠撕裂了他记忆深处那已然化脓的疮疤。

天启十七年,北邙山道上,十六岁的谢云舒正惊恐地缩在货物倾覆的马车底部。匪徒手中明晃晃的刀,无情地挑开了轿帘,那一刻,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了一般。他紧紧攥着手中的《诗经》,那只手颤抖得厉害,连一旁的熏香炉都握不住了。

“小公子闭眼!” 一声暴喝骤然响起,紧接着,一把染血的朴刀猛地劈进车辕。来人动作干脆利落,反手一拧,便拧断了匪首的脖子。温热的鲜血如喷泉般喷溅而出,糊了谢云舒满脸。他透过指缝,在那朦胧的血雾中,看见了月光下,一个少年正咧着嘴笑。燕临渊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血,而后从破布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谢云舒面前:“江南来的?吃颗糖压惊。”

桂花糖在这浓重的血腥气中缓缓化开的刹那,谢家护卫们的尸骸,正被一群饿狼拖进深林之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燕临渊背着谢云舒,奋力跃过山涧时,谢云舒伏在那片汗湿的脊背上,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了书本之外的天地。那是一个如此粗粝、腥臊,却又滚烫得如同烙铁一般的世界,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