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还未亮透,雾从河堤那边悄悄涌上来,把林家东院的檐角都糊成一层灰白。祠堂里有人低声说话,木柱传音,字句断断续续,却有一句沉沉的“不能再拖了”清晰地穿过回廊。我停在台阶上,手心有点凉,指尖还捏着一枚铜钱,是方才清点零银时随手夹在袖口的。

我叫林清婉,林家庶出,和母亲住在东院最里头的两间正屋。按祖上的规矩,家中收支要按月入账,由各院管事送来,我再与母亲核对,等长辈盖了印,那一页才算数。这样的日子不热闹也不荒凉,做完账,我就给院里的桂花施水,午后晒晒被褥,到了夜里,母亲会让我在烛下练字,写满一页“清慎”。

今晨却不同。外头脚步声比往常急,婆子们走动得像赶集。老槐树上还挂着未干的花绳,风一吹,啪地打在墙上。母亲坐在榻边,把热汤推到我手里,说:“喝了再去。”她声音轻,眼里却带着我熟悉的忧心。我点头,把汤碗搁在案上,掀开账册。

这本旧账册我再熟不过:封皮角上有一小块暗色的水痕,形如一枚半月,是去年秋雨天不慎打湿的。今日再看,那道水痕竟像被新水续过,颜色更深些,纸页与缝线处微鼓。我心里一动,把皮子掀开,翻到外院盐栈往来那一页。

盐栈每月送来粗盐、细盐、卤水桶的账,与家里铺面交换布匹和铜钱。我把这些数字逐一对上月尾的结余和库房现银,理当天衣无缝。可今儿的“入银二十两”旁边,墨迹发虚,边缘像被水揩过再补写。笔画的起笔处还残着极细的一条纤毛,是绵纸被轻擦之后的毛羽。我用指甲轻轻蹭了一下,竟蹭下一点黑灰。纸的另一面透出极淡的一笔,像原来的“十”被有人擦弱了又改成了“二十”。

我把书压着,抬眼往窗外看。走廊那头,一个青绿衣角掠过,步子不急不缓。是嫡姐林清仪。她与总管事并肩,低声说着什么,语尾带笑,可眼尾凉。我不自觉把账册往身前拢了拢。

清仪回头,笑意正好落在我这边:“妹妹身子弱,少操心这些数字就好,交给我们便行。”她的“我们”,轻松地把我与母亲隔在外头。我笑了一下:“我只是照旧核对,省得祠堂里问起来,口齿不清。”总管事赶紧附和:“是是,二姑娘认真。”他笑得太用力,鬓角那根白发都抖了三下。

我把目光收回,低头继续看。凡是与盐栈有关的数目,几处小笔画都与上月不同,像是出自另一个人的手。我非什么大手段人物,可这些年跟着母亲记账,认得纸张吸墨、认得笔的软硬、认得写字的人写字时呼吸起落的节奏。纸不会说谎,纸上的毛孔见证过手的迟疑。谁动过手,我不能立刻叫出名字,但我知道,有人想把矛头引去一个地方。

母亲进来时,我正用茶盏盖住那一页。她把炉子里最后一段炭拨旺,问:“祠堂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我说:“听见几句,大概是祭祖前要清一清帐。”她沉默片刻,轻轻叹气:“若真要清,也该早些。”我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家族清帐,不一定是为了清白,更可能是为了在某个时辰,于众目之下立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