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午刻前,我抱着小卷子去了外院。张叔在廊下踱步,见我来,笑容绷得过直:“二姑娘又来对数?”我把卷子递过去:“上月盐栈送来的凭条不见了,想起可能押在账房。”他抬手摸鼻子:“凭条?也许在许经手那边吧,我记性差,叫人去看看。”我却看见他指尖一层薄薄的墨渍,像刚盖过私印。他把手背转向身后,像个小把戏。我没拆穿,只道:“劳烦。”

走廊的尽头,清仪正与长辈说话。长辈的声音沉稳:“选婿之事,若再拖,怕误了两个姑娘。”我足下一顿。选婿,迁衙门,亲事、权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忽然明白祠堂早晨那句“不能再拖了”并不只为账,可能与我们的婚事一起被摆上了桌。庶出的我,在这样的桌面上,一向是容易被移动的棋子。

回到东院,母亲正同小翠收拾窗下的花盆。她看我神色,没多问,只递了盏温水。我说:“娘,若有人问起那几笔盐银,您便说按账办,从不擅自增减。”她点头:“我知道。”她的手在瓷盏壁上停了停,问我:“账上有不对?”我轻声道:“有人改过字。”她未惊,只是慢慢把目光落回我的手上:“那你自己掂量。”

我把账册搬到内屋,落栓,点灯。烛焰细而稳,像掌心里一只蛐蛐的跳动。我把有问题的三页一并抽出,又把上月、上上月的三页摊在案上,一列排开。细看之下,补写处的墨里水多,收笔处总有一点迟疑,仿佛写字的人并不熟悉这几笔的本来模样。我又换了支细笔,照着补写处的笔势临了一下,果然发现难以平滑地转出那道弯。熟手不会这样写。

我把那一页翻到了背面,纸质较薄,透出来两处几乎看不见的旧痕,似乎是“十”字中心被水刷过的淡影。若不是曾经亲眼见过秋雨打湿账册的模样,我也不会认得这是一种刻意模仿“旧痕”的新水迹。有人用水轻揩,再以近似的墨补上,从远处看天衣无缝,近看却像缝线处多了一根毛。

我正要把页角夹上一枚竹签,窗纸忽地一颤。屋外风大起来了,院中的槐叶簌簌作响。紧接着,走廊那头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嗽,像谁在提醒我有人经过。我把烛火压暗,听见木地板上极轻的鞋底声,慢慢远去。我屏住气息,半步也不敢动,直到那声响消失。

灯再亮起来时,我才发现页角处有一串密密的小点,是曾经放置在潮湿桌面上留下的。那串点子,像某个名字里重复出现的一个字。我捻着那页,心里把府城里与盐栈往来的人名一一过了一遍,最后在脑海里停住——一个从未上过我账本的人名,居然写在这页背影里。

我盯着那个名字,笔尖不自觉在案上点了点。外院的算盘声远远传来,啪啪脆响。我把三页收起,塞进衣襟内胆,又把整本账册放回原处,轻轻拍了拍封皮,像是安抚。母亲在外屋敲门:“天晚了,吃点东西。”我应了一声,起身开门。

汤碗还是热的,汤面上漂着两片姜。我端着碗,听她说起旧事。她说我小时候也爱捣弄账,喜欢把铜钱排成一条线,数到尽头又从头来过。我笑,说我如今也没多大长进。她看着我,眼神温软:“你心里有数就好。”这句“有数”,比汤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