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更深了些,我去院里倒水,天幕像一块未晒干的布。祠堂那边忽然响了一记木鱼,空旷,直打在心口。我端着空盏回屋,刚踏进房门,一个小厮在门口停了停,拱手道:“二姑娘,老太爷传话,明午在宗祠核查各院账目。”他说完便走,脚步很快,像不愿在我们院里多留。

母亲没有出声,只把窗纸上的挂钩提上,转身看我。我把衣襟里的三页摸了摸,像在确认它们确实在。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到明午,所有人都要看着同一本账册,所有人都会指着那几笔数字说话。我也知道,若我现在把这几页拿出来,难免被人说我动了账;若我不拿出来,母亲可能会被定成最方便的一枚罪人。

我站在灯下,深吸一口气,把那三页重新塞回账册,夹入最中间,让它们与余页并在一起,像把一个秘密先放回父辈的旧箱子。我点亮第二枝蜡,影子在墙上重叠,像两个人在默默对峙。我忽然想起清仪在回廊对我说的那句“少操心”,那笑里藏针,硌得我胸口发疼。

风又大了些,烛火摇晃。我俯身把烛台往里移,眼角扫过案上散着的一小片墨灰,里头有一丝细白,是纸毛。我把它捻起,放在掌心,像握着一枚极小的证物。窗外有人在咳,像是夜巡的老仆,又像是刻意做给谁听。我忽然意识到,这桩事里,我不是唯一的观众,也不是唯一的棋子。

母亲在榻边坐下,不知何时把我的披风拿在手里。她看着我,又看向那本账册,最后把披风展开,轻轻搭在我肩上:“天凉。”我点头,把披风拢紧。披风有她身上的淡香,掩住了纸墨的味道。屋里静,静到只剩下灯芯在燃,轻轻的噼啪声。

我把账册合上,按在桌上,手心余温透过皮封传过去。祠堂木鱼又敲了两记,我抬头看窗纸,雾被风划开一道缝,月亮像被水拖过的银片。我心里把接下来要做的事过了一遍:先找张叔问凭条,再去盐栈查实,还得想办法把那个从不该出现的名字拉到台前。一切都要在明午之前办妥,不然,祠堂那边等着的,不只是账本。

我把灯再拨亮一点。纸页在光下发出细白的光,像有无数细小的眼睛。三日也好,一日也罢,时间拽着我往前走。我没有别的路,好在我还有手里的这本书,还有我看过的每一笔墨的呼吸。局也许是别人设的,可今晚起,棋我来动。

午后本该静,日光从檐角斜下来,照在石阶上白得刺眼。院门忽然一阵喧嚷,两个婆子掀起门帘,管事一路小跑进来,话还没整齐,气先喘匀了半句:“老太爷传三姨太与二姑娘,花厅说账。”话落,屋里的风也像收了一收。

母亲放下手里的缝补,先替我把衣襟理平,才起身。她步子不疾不徐,像清晨挑水的样子,稳稳的。我把那本旧账册抱在怀里,封皮上的水痕在阳光里更深一层,像被谁又按了指。心里没底,手心却很冷。

花厅里已坐了两位长辈,清仪立在屏风侧,衣裾一色的青绿,面上带笑。案上摆着木匣,里头是各院送来的账本,红绳扎得紧。总管事躬身行礼,讲了几句例行话,最后把一页摊开,说盐栈往来有疑。铺面进出银两不合,库房里点验的数目与本月簿册不对,短了十两。十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最要紧的是,这样的错落,若落在一个庶出的院里,便最容易被定作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