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把账册合着放在案边,眼角余光看清仪。她笑得很恰当,像春天里开得正好的花,不多一瓣,不少一瓣。她轻轻道:“妹妹别紧张,规矩摆在前头,按规矩说就是了。”话里竟像关切。我心里发涩,却也知道此刻不宜正面顶撞,便欠身答一声是,先请管事把盐栈每月押来的凭帖取来对照。

管事看了看清仪,笑着说凭帖押在账房,得去取。我心里一凛。凭帖若真立刻拿来,倒还好办;若有人动过手脚,拿来的是另一张,就等于当场钉死。我抢在母亲开口之前,说起库房收发的旧矩:粗盐入库必有秤手画押,卤水入桶要验咸度,凡银两出入,必与上月结余相合。我把这些一一说了,尽量平稳。母亲只静静站在旁边,目光不往任何人身上停,只落在案上那本木匣。她这样站着,我反而觉得心里有了一处不动的地方。

大长辈抬手,敲了一下案几。花厅里立刻只剩下风声。他看我,语气不重,却一字一字:“祭祖前三日,家中事务要清一清。此事既起,便不可拖。三日内,若不能自证无误,按家规处置。”他没有说那四个字,可是每个人都听见了——逐出。庶出,若再削去这院,便等于从族谱上抹去。

我扶了扶母亲的手。她的手心发凉,却没有颤。我看着她,低声说了一句,愿意用我的时间和眼睛把每一笔再从头核一遍,请长辈稍作宽容。长辈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清仪。清仪温声道:“规矩自然有规矩,妹妹要查,谁拦着?只是祭祖的时辰改不得。”她把那一句“改不得”说得极轻,落在地上,却像钉子。

从花厅出来时,日头正好,石阶被晒得滚烫,脚下的鞋底沾了一层温气。婆子们抬着茶盘擦身而过,茶盏里一两朵栀子,香得让人心浮。我停在廊下,看母亲往回走的背影,忽然觉得她这身姿势太瘦了些。我快走几步追上,问她身子可支撑,她笑了笑,说支撑不支撑的,不在身子,人在就支撑。

走到影壁转角,张叔从柱后探出身来,笑容像拧紧的绳子,打了一个死结。他压低声音:“二姑娘,可便利说两句?”我点点头。他把我领到偏角一处无人脚背的阴影里,左右看了看,才道:“凭帖不是没有,是有人扣着。我这边知道另外一份账。”他把“另外”两个字咬得很重。我盯着他:“在哪里?”他把手背在腰后,护着什么似的:“押在账房。许经手那边手紧,我……我有一张欠批在他那儿,若能拿回,凭帖便好拿。”

我盯着他手背的那一抹墨,问:“你要我为你取欠批?”他有些慌,连声说不敢不敢,只是那欠批牵扯上他的差使,若拿不回,许经手抓着不放,他也不敢得罪。我笑了笑,说:“拿不回,你同我说这些作甚?”他脸色变了一变,低头道:“我看不过去,三姨太这人,清清白白的。”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二姑娘,今夜亥时,西角小门巡夜少。账房钥匙,挂在许经手腰间,他喝了酒,睡得沉。”

我听着,心里把每一个字都放在合适的地方。张叔这样的人,嘴上说几种话,心里再藏一种,手里另握一种。我不必完全信他,但他给的时辰与门路,确实是条路。我问:“另一份账,真能证清?”他抬头看我,眼神闪了闪:“够用。”我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问,反倒问他:“你为何帮我?”他把眼睛垂下去:“老太爷那边,空子不是天天有。二姑娘若过不了这关,往后怕是更难。”